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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World, One Wardo—

《与子同袍》33

七夕快乐!

虽然是七夕,还是断在这种地方orz……



33

莫雨带着最后数百恶人弟子,午夜自侧城门出,绕路夜行数里潜伏于狼牙军营地旁,等狼牙军起拔攻城后强夺营地。

当发现营地改旗易帜,果然如李承恩所想,狼牙军士卒阵脚大乱,对常山的攻势顿时减缓不少。

“莫雨……”阿喀纳心知中计,迟矣,咬牙切齿怒极攻心。

“速去常山告知情况!”他对着身边传令兵怒吼。

传令兵得令,调转马头立刻便往常山奔去。然而没走几步,一支箭矢凌空而来直插心口。

“拦下。”莫雨手上的瀚海雄风弓弦犹在震荡,“谁都别想离开。”

他这话一下,恶人弟子听令立刻从左右包抄杀向狼牙军。

“凭你们?”阿喀纳拔出大刀冷笑。

他话音刚落,莫雨倏地回头,“足矣。”

望云骓扬起前蹄大声嘶鸣,带着莫雨杀入重重敌军之中。

 

千军万马之中,莫雨所过之处,盛开了一路的血花。

血路中,他一把长发,渐渐白了。霜雪一般的白,然后又被鲜血染红,如他沉寂血红的眼眸。

望云骓嘶鸣着冲过来,许多人尚未及闪避,已被莫雨的匕首割破了咽喉。

他弯腰抄过一个狼牙军的大刀,手腕一翻正好用大刀挡住刺来的长矛。

刺杀莫雨的狼牙军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大片血雾喷开,锋利的刀锋已经自下而上从咽喉割至额头。

莫雨顺着刀势,反手便将沾满血的大刀往阿喀纳的方向掷去。

大刀直飞阿喀纳处,他侧身避过,刀尖在他脸上割出一道血痕。

眨眼间,回过头来莫雨已近在眼前。

眼前莫雨过分阴狠俊美的脸一闪而过,他半边脸诡异地覆着星星点点的冰霜,双眸红得几乎要滴血,眼神阴鸷暗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冷。

酷暑三伏天,周遭熊熊火光,浓烟滚滚,被莫雨近了身,阿喀纳却觉得一股寒气侵入身体里,冷得骨头隐隐发痛。

 

短刃快速划来,剑风卷起雪气,划得皮肤刺疼。

阿喀纳只觉得这烈日火光中,自己却仿佛被卷入风雪里。

“听说那场戏……”

阿喀纳听到莫雨低沉冷淡的声音,“为我而演。”

昆仑雪域的味道把漫天的血腥气都冻在鼻尖上。

一呼、一吸,每一口气息,都带着冰雪凛冽的寒气。

那是莫雨的味道。这是恶人谷的少谷主,昆仑雪山的战神。

“出自你手。”

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想,他下意识急忙后仰。

莫雨那么快的刀势,阿喀纳却避过了锋芒,但也只避过了锋芒。

冰封的刀刃擦着他的脸重重地割过去。

利刃所过,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冰霜飞溅,鬓边发丝齐边断开,被剑风卷起,丝丝缕缕,簌簌散在风中。

“真是场好戏。”

那一刻,耳边传来莫雨的话,右眼毫无征兆一阵剧痛,半边世界全被染成血红。

阿喀纳失足落马,捂着右眼一声哀嚎,鲜血从指缝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一片混乱中,恶人弟子和阿喀纳带回的数千狼牙军厮杀成团。

阿喀纳虽然是胡汉混血,然而性子里完全继承了作为胡人骨子里的狠劲和狼性。他毫不犹豫地将一个狼牙军拽下马,揪着他的领子拉在身前,挡住了莫雨接踵而至的第二击。

那狼牙军一声惨叫还没嚎完,生生截住,戛然而止,顷刻被莫雨用匕首捅破了胸膛。

阿喀纳甩开尸体,胡乱摸到地上的刀,横到身前刹那便是铿锵清响一声,恰好将莫雨刺到的匕首格挡在胸前。

“我在中原那么多年,从来不晓得恶人谷也有家国之念!”阿喀纳咬牙挤出一句话,鲜血不断自右眼流出,染得半张脸鲜血淋漓,又是不甘,又是狰狞。

莫雨默然,揉身贴近,带着雪气的冰凉气息丝丝缕缕喷在阿喀纳的脸上,猛地一刀刺下。

他杀人时从不和死人废话。

“……如果我许你以一方山河!”阿喀纳说。

“天下算什么?”莫雨终于开口,伴随着刺下的匕首,说出的话毫无喜怒起伏,冰冷低沉。

 

天下?

天下算什么。

天下弃他如敝屣,诽他、谤他、厌他、恶他、怕他、惧他,他亦对天下不屑一顾;

万里河山与他无关,家国社稷于他如浮云,只有穷山恶水的恶人谷是个好地方,是他的好归处。

可是他心中的人——他们心里有天下、有河山、有苍生。

“将死之人,”他道:“废话恁多。”

莫红泥、莫蓉蓉那几个丫头心软,看到战火连绵,孤儿啼哭,饿殍遍野就觉得心酸。

颜家浩然正气,颜书廷性情行事即便桀骜不羁,骨子里依然流着颜家血脉,置身事外有违本心。

莫杀,泉州司马徐老爷之子,任他现在如何彪悍粗犷,那也是清官忠臣之后,自四书五经中长大的。

谷主虽不问世事,冷暖看遍,可是参透了红尘方知众生可怜。

若真能对世间诸事冷眼旁观,哪里来小西天的师兄叶凡,又哪里来枫华谷悬崖边上的小疯子莫雨?十多年前稻香村之行时,毒疫之源也大可视而不见,任其蔓延至洛阳,任生灵涂炭。

 

“你想要什么?”阿喀纳举刀又硬吃莫雨一招,兵戈相交,星火四溅。

“无甚所需。”一击不得,莫雨也不恋战,立刻回手,再度从刁钻的角度贴身刺去,匕首插进他的肩头,离心脏只差那么一点。

“只要你的命!”

 

——还有毛毛。

当年跟在自己身边,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孩,已是刚正节烈、浩然正气的少侠。

这孩子自小就爱憎分明,欢喜了大笑,伤悲了大哭;路见不平破口大骂、挥拳就上,活得坦坦荡荡,通透明白。

他越长越大,越长越好……胸怀渐宽、正道在心、刚毅端直。

那是个浓眉大眼的英俊青年,笑起来磊落爽朗,又带着一点孩子气,看了就叫人打心眼里欢喜。

“小时候我便觉得,有你在我身旁真好。”他那天晚上这么对自己说。

 

是啊,自小我也觉得,有你在我身旁,真好。

我此生……未尝得命途青睐,生而有罪、荆棘相伴;唯独神智未明时流落到稻香村遇到你,以及投入师父门下容身恶人谷,最是幸事。

这其中,又数能与你相依相伴长大,得与你比肩而行、并肩而战,最是无憾。

若有往后……

 

阿喀纳眼前鲜血模糊,他就地狼狈一滚,避过刺杀,右眼的血滴在地上。

这片土地曾被喂了无数天策将士断头时的热血,如今那些头颅挂在上面,在热风中晃荡碰撞着,冷眼旁观底下的杀伐。

“当真无欲无求?!”阿喀纳道,“还是如你这样的人,竟也有善恶之分?!”

匕首扎空,刃尖猛地刺入土中,莫雨道,“与你无关。”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恶人谷,有恶者如肖药儿、陈和尚;有亦正亦邪者,如烟如他。

世间这么大,方圆却那么小;规矩这么多,道途却那么少;

再多的条条框框箍不住世间所有人,总有人游离在规矩方圆之外,为世所不容,漫漫人生路,独自龃龉前行。

恶人谷的人,或善、或恶、或爱、或恨,但总归脱不出所求的那一句——

我心所系,随心所欲,自在唯我。

 

身后一秆长枪刺来,莫雨来不及拔出扎在地上的匕首,果断地弃之侧身走避。

又是一杆长枪直插前胸,来势飞快,角度刁钻,这回莫雨避无可避之下,只好横手握住枪柄,终于硬生生将枪头截在自己胸口一寸之处。

握着枪柄的手一点点结起冰霜,冰霜再一点点爬过长枪的实木枪柄。

那狼牙军顺着杆子,逆着蔓延的薄冰往前看,自己锋利的枪尖直指的,是白发红眸的年轻雪魔。

夏日的热风带着鲜血的味道席卷而过,拂起他鬓边的白发,显得那双眼更是红得仿佛要滴血。

死寂、宁静、干净——杀伐之气这么重的人,那双眼睛却意外地淡漠。

 

三丈红尘,富贵荣华,名利高爵,欲求何者——

我作何想,我欲何为,我欲何求——

与世人何干、与规矩方圆何干、又与正邪何干?

我心自有是非曲直。

我心自有黑白善恶。

我心自有牵挂之人。

我心有道、我心亦有天下——他们,便是我的道,我的天下。

 

那狼牙军用尽全身的力气,竟然无法再推进长枪半寸。

“伤莫雨者,赏百金;”阿喀纳终于有了喘息的一刻,他满脸鲜血,竭力怒喝,“断莫雨手足者,赏千金;枭其首者,封万户侯——!”

右眼痛得钻心,可是越痛,阿喀纳求生的欲望便越强烈,神智也便越冷静。

莫雨无欲无求,可有欲有求之人,为名利前仆后继之人,世间何其多!

 

“想取我性命?”莫雨微微眯着眼眸,轻蔑地看着那狼牙军。

那狼牙军一阵胆寒,原本想说的话竟冻在了嘴里。

“我命在此。”他冷哼一声,手上使劲。

实木的枪杆应声而断。原来被史思明砍在肩膀上的刀伤再度迸裂,鲜血慢慢染红濡湿了白色的衣袍。

莫雨将枪往前一插,带着内力的枪杆穿透胸甲,直入狼牙军心口。

“有本事……尽管来取。”

 

丰厚的赏赐驱逐着已经因陷入绝境而癫狂的狼牙军将他团团包围,兵戈长枪纷涌刺来。

“我莫雨,何曾惧过!”莫雨旋身拿刀一劈而下,砍断一个狼牙军的手腕。

他心里住着一头凶兽,稍有不慎,害及至亲。

是啊,便是这样,便是这样的自己,这样的一生……

他生都不怕,又何曾惧过死——

 

阿喀纳趁着莫雨被缠住的空档,不做多想立刻自地上爬起。

他拽过一匹受惊乱奔的马翻身而上,抽缰握刀,往营地外冲杀而去。

营地厮杀成一片,地上满是尸体,恶人弟子的、狼牙军的,鲜血染红了土地。

不少尸首血肉模糊,穿肠烂肚,满地的断肢残骸。

一个藏剑刚刚将轻剑送入狼牙军胸口,便被阿喀纳挥刀砍下了头颅。

所有的生死都在眨眼间。

有恶人弟子看到阿喀纳要突围,纷纷要来阻杀。阿喀纳借着马上的优势,大刀起落,倒伤了不少来拦截的人。

然而他尚未跨过大门,坐骑忽然惨叫着一震,紧接着阿喀纳便觉得一阵天旋地震,整个人失了平衡往前栽倒。

他不曾防备,重重跌落在地上。

 

变故虽突然,阿喀纳反应却相当快,耳边一阵铁器相击的叮当声,急促而悦耳,他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下意识便侧滚。

砰——沙地上被法杖重重砸出一个坑。

“阿弥陀佛。”那和尚吐了一口血沫,将手上的莲心观佛重重在地上一挫,“谁都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

“啊——”阿喀纳也不和他废话,翻身起来吼叫着横扫一刀。

这恶人谷的和尚着一身红色袈裟,这红并不是原本袈裟的颜色,而是他肩与腰侧都受了伤,血迹已将袈裟都濡湿。

他手上的莲心观佛挡住了阿喀纳的刀,法杖上的法器被震得铿锵作响。

“又是恶人谷的疯子!”阿喀纳几乎崩溃,他撑到现在已经快要穷途末路,再不突围,便要死在这营地了。

脑中满是营地中烈火燃烧的声音,天地在旋转,眼中血雾弥漫,阿喀纳举刀一阵猛砍。

“阿弥陀佛——”

大刀落在法杖上,开过光的小铃铛系在上面,被震荡得叮铃铃地响成一片。

叮——铃——、叮——铃——

仿佛来自极乐的梵音。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莲心观佛重重击在他的腰上。

脑海中仿佛一下子炸开,轰隆作响,剧痛刺激得阿喀纳头皮一阵发麻,下一刻双腿已失了所有知觉,他轰然倒在地上,

周遭火海熊熊,厮杀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阿喀纳猛地吸了一口气,瞪大仅剩的左眼。

在晃动不休的影像中,天地血红一片,他看着和尚举起莲心观佛。

莲心观佛的杖首挡住了烈日,上面的血迹仿佛染了一层秽物,却无损庄严和圣洁。

阿喀纳甚至在喧嚣吵杂的厮杀声中,听到这和尚念了一句佛经,悠长而安宁。

 

诸众生等,浊恶不善,五苦所逼——

 

法杖尚未来得及砸落,便有长剑洞穿他的肩膀。

和尚的手抖了抖,连带着莲心观佛上的铃铛轻轻一响,可他身体依然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喀纳。

偷袭的狼牙军骇然,将长剑抽出。那一刹那,和尚倏地回身,狂笑数声,抡起法杖重重扫去。

“贫僧之杀业,却也并不差你这一笔!”

只听得砰的一声,身后那偷袭的狼牙军顿时被法杖砸得脖子粉碎,倒在地上;头颅和身体之间只剩下一层皮连着,仿佛没有了支架支撑的木偶,软绵绵地歪在一边,口鼻汩汩冒出鲜血。

 

和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跌跪下去,将法杖横到阿喀纳的脖子上。

沉重的硬物搁在颈脖处,阿喀纳本就吃力的呼吸顿时又艰难了几分。

他咳出一口血,抽出痉挛的手在地上摸到了一把刀。

“……我……怎能……折在无名小卒……手上……”

阿喀纳拼着最后的力气,将刀直直刺入压在他身上的和尚的腹部。

“那你就记住贫僧的法号……”和尚咧嘴艰难一笑,满口白牙都被吐的血染红了,“贫僧……道戒。”

 

“滚……开……”阿喀纳咳嗽了几声,颈脖被压迫,窒息的感觉让他牙龇目裂。

“咳……”和尚吐出一口血,“诸余罪中,杀罪最重……”

他死死将莲心观佛压在阿喀纳的颈脖上。阿喀纳瞪着他,眼球仿佛要从眼眶中暴突出来,只一个劲地张着嘴抽搐,却吸不进气,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浑浊声音。

 

不知是哪个狼牙军,厮杀中砍断了插在营地中的其中一杆唐军帅旗。

道戒抬头,帅旗在腥风血雨里飒飒漫卷飘落,似徐徐放落的幕布。

旗帜上的“唐”字仿佛燃烧的火焰灼成。

帅旗飘然落下,能看到烈日下挂在长竿上高悬一排数十个天策头颅,酷暑里日晒雨淋,皮肉已经腐烂,隐隐见白骨森森,又见身旁杀戮不断,血肉横飞。

“诸功德中,不杀第一……”他喃喃地道。

这里明明是人世,诸种杀戮,却尤胜十八地狱。

“此生杀戮罪重,”道戒前倾,用身体最后的力量压下手中的莲心观佛。

借着他前倾的姿势,大刀终于从道戒的后背心穿透而出,脊背上露出的那一点刀刃血淋淋泛着寒光。

“贫僧不求功德,惟愿以罪销罪。”

踏鲜血,过三生途……渡忘川水,入六畜道,受因果业报。

不悔。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原本叫什么了,只依稀记得是姓刘,原是屠户家的孩子。

小时候算命先生一纸糊涂卦,断他面相带煞,乃爹娘杀业的报应,必犯杀孽,因此尚未懂事,便被爹娘送到少林寺修行,得法号道戒。

他身在佛门心在俗世,又生得一副桀骜不驯、暴烈急躁的性情,因此屡破戒律,时常让师门大为头疼。

十八岁那年出少林寺,师父送他这柄法杖,是为莲心观佛,杖首有一佛坐莲心之上。

——观诸众生,风雨即来,岿然不动。

他自小以为命数都是笑话,可二十岁那年,果真如当年算命卜卦的那样,他一日醉酒,魔障之下,竟误杀良民五人,只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在血泊中熟睡。

道戒本该返回少林领罪,可是将这婴儿寄托在一村民家后,不甘不愿的他最终还是带着染血的莲心观佛,一路往北而去,直入恶人谷,自此此逍遥法外。

 

可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一脚踏入荒芜的恶人谷的那刻,人便到了法外;心,却回到了法内——

经年累月的噩梦和对那个遗孤的牵挂,让道戒反倒成了恶人谷里最中规中矩的修行弟子。

光阴弹指过,一晃十数年便过去了。这些年里,他每年都会返回小村落中看看那孤儿长得如何了。

直到安禄山发兵,他再回到那小村子时,只看到那孩子被斩了一手,生生痛死在屋中,尸体早已腐了大半。

道戒一怒之下杀了村中几十名狼牙军,往北走了两日后,遇到带着恶人谷弟子往常山而去的莫雨,于是请求同行。

 

作为在恶人谷一堆豺狼里唯一的清修大师,莫雨对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当时已是入夏,满绿浓荫。

恶人谷的少谷主骑在马上,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撒下来,撒了他一身细碎的光阴。

莫雨淡漠低沉的声音夹在微风与树叶的沙沙响声中,清晰地传到他耳里。

“此行杀戮,你不求佛了?”

道戒手持莲心观佛,叹了一声,“我本求心不求佛,此生未曾变过。”

心在佛门,即使身在恶人谷亦一心向佛;心在俗世,便是身在清净地也随心所欲。

 

诸般戒律,不及我心所系;惟爱惟恨,听之任之,我心所求。

 

莫雨闻言,抿唇沉默片刻,终于点点头,“好。既如此便跟在后头,随我同去。”

 

染血的帅旗彻底落下,轻轻覆在土地上。

阿喀纳瞪着暴突的眼球,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道戒松了手,带着插入胸口的大刀,倒在了阿喀纳身侧。

上头挂着的天策头颅在酷暑的闷热大风中不断摇晃,碰撞间,腐烂的皮屑肉碎纷落如雨。

四处火光,风一起,便看到漫天的灰烬。

想来地狱景致,也不会比这凄惨到哪里去。

这辈子,命数误他,而他误了一个孩子。

道戒叹了口气,合上眼。

 

尽管占着士气的优势,可是人数多寡悬殊之下,常山的守军依然陷在苦战中。

穆玄英浑身浴血,湛蓝的衣袍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这血是狼牙军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用重剑架住史思明砍来的大刀,后背抵在墙上。

两人喘着气,烈日下热浪滚滚,鼻息间满是血的味道。

“你们这些汉人,”史思明像发狂的野兽,“……不过区区一座破城!非得等老子将你们杀绝——”

穆玄英握着重剑的手在发抖,只觉得身前有千斤巨石压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一张脸全是血污,可眼睛却干净明亮,里面简单明了,那是鲜血冲刷出来的坚定。

可胜者,攻也;不可胜者,守也。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懂……”

 

一个天策将长枪刺入攀上城墙的狼牙军胸口,还没来得及回身,后头的刀已经削了过来,把他的头整个砍了下来。

头颅掉在城墙上,充满朝气的年轻眼眸瞪得大大的;没了头颅的身体摇晃了两下,烈日下终于直挺挺地摔下他守护良久的城墙。

刺眼的阳光将血染得鲜红夺目。

穆玄英抬腿踢开史思明,挥剑砍去,“你不懂——”

被砍去一边臂膀的浩气弟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撞在楼道下的尸首上。

城墙上突围的狼牙军要往下冲,却被尚未咽气的浩气弟子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捉住脚踝,“不许进……去……”

 

穆玄英说,“什么是故里?”

狼牙军抽了数下,那手却好像在他脚踝处生根了似的,五根手指都嵌入了皮肉中。他狂叫着回身一刀落下,将浩气弟子的手砍断,淋漓的血肉包裹着被削得齐整的一截白骨。

“什么是家国?”穆玄英的重剑带着血腥挥出。

那浩气弟子惨叫只出了一半便在狼牙军的大刀下绝了气息。

剩下没能出口的痛呼,犹如生命里戛然而止的篇章。

 

一己之力难以泽被天下、护佑苍生,惟愿以韶颜换长安。

 

即使断手了,但那五指依然紧紧扣死在脚踝上,生命里最后的力道箍得这狼牙军的脚隐隐作痛。

身后连绵的江山啊……已入夏至,骄阳暖风,浓荫绿柳——

狼牙军回身正要拔出断手,冷不防被冲上来的藏剑弟子一记重剑砸得脑袋裂了开来,脑浆溅在厚重的城墙上。

 

常山的守军——

胡不归,胡不归。

 

“平安燧——”忽然有个天策忽然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是平安燧啊——!”

史思明和穆玄英具都一惊,不约而同侧头往北看去。

只见烈日下一道接着一道的烽火,自北往东,自远而近,在连绵起伏的山丘上,冉冉而起。

 

为了防北夷来犯,朝廷每三十里设一烽火台,每日初夜自边疆至京,都要举烽火报无事,是为平安火。

烽火三十里、三十里地传过来,传至常山正好应是正午,并在入暮时传至京中。若哪日平安燧不至,京城便要派人沿烽燧一路北去探查。

可自从北方沦陷在狼牙军的铁蹄之下,平安火不再,烽火台早已冷透。

今日这时候,忽然又见一簇接着一簇的平安燧渐次升起。

“——援军——”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浓烟滚滚,沿着巍峨延绵的山丘一路传来。

“一定是郭将军带着援兵来了!”有天策发狠,一刀将身前的狼牙军砍倒在地,眼泪立刻便流出来了。

 

无数死去的同袍用生命一点点、一点点地成就无坚不摧的守护。

艰难而漫长的坚持啊,在这一刻终于圆满。

 

泪水淌过天策满是血污的脸,洗刷出一道泪痕。

血泪混淆在一起,流过脸上各处小伤口,微微的涩疼传来,一时间竟似又从炼狱里活了过来,五感具都回来了。

旁边的长枪刺来,直插他的胸口。

天策双手握着长枪,眼中是金色的阳光,墨绿的山头,湛蓝的天空,漆黑的烽烟。

几种颜色就这样浓烈而泾渭分明地糅合在这天地河山里。

他往后倒下,舒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点气力,终于让嘴角微微上翘。

“……常山……安矣……”他喃喃道。

泪水模糊了天地,天策努力地睁大眼睛,他多么想再看一眼这片锦绣河山。

 

远处,渐渐可见尘土飞扬,一面面飒飒招展的唐字帅旗在滚滚沙尘中显露。

穆玄英最先回过神来,他挥剑逼退史思明,血与汗混着泪水糊了双眼,烈日刺眼得很,周遭明光一片。

他盯着毒辣的日头,猛地睁大双眸,嘶哑地振臂高呼:“援军来了——常山——安——矣——!”

穆玄英倏地回头看向远处狼牙军阵营——所剩无几的唐军帅旗仿佛仍在做着孤立无援的坚持。

“杀啊——杀啊——!”

 

战事停歇。

持续了月余的战事终于彻底地平息。郭子仪带着数万兵马来援,前后夹击之下,史思明被迫带着残部急退。

这一役,七千将士去,七百将士回。

 

狼牙军一退,穆玄英一声不吭便策马直奔远处狼牙军废弃的营地。

一望而去,火光连营,帅旗皆倒。

正营门前高悬一串天策将士的头颅,英灵在烈火热风中不得瞑目;遍地尸骸垒了一层又一层,几无立足之地,滚滚热浪里掺杂着血腥与尸臭。

穆玄英骑在照夜白上,踏着尸体,在一座又一座烧着的营帐中穿梭。

身上还带着方才激战时浑身的血污,能将重剑举重若轻的双手此刻却几乎握不牢缰绳。

“小雨……”他哑着嗓子开口喊了一声,灼热的气浪顿时冲入嗓子眼里,喉咙顿时仿佛被火烫了一遍,火辣辣的又痛又干,立刻便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偌大的营地中,既无应答,亦无回应,唯独烈火在燃烧,那么多人——

那么多尸体。

热浪灼人,带着残火的灰烬随风卷起,漫天飞舞,黏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碎屑。

这里在史思明撤退的时候又对狼牙军截击了一回,两场小战役下,恶人谷的弟子将近死绝。

在这满目疮痍中,他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听到越来越剧烈的心跳,还听到烈火焚烧的声音。

唯独听不到……上苍对苍生的怜悯。

 

照夜白行到一处,眼前的营帐忽然轰的一声倒塌。马匹受惊,穆玄英赶紧勒住缰绳。

他怔怔地看着那倒塌后依然在燃烧的营帐,然后又茫然环顾四周。

天高得难以触及,四野茫茫,满目疮痍,似是河山一场苍凉的祭奠。

生死无常,独似此生,父母双亡,他生而无依无靠。

往后——往后,他有了师父,有了浩气七星,有了家国,有了百姓。

再往后——再往后呢?

他这么问自己。

哥哥。

莫雨哥哥——

莫雨——小雨——

就这么一刻,他只觉得心中仿佛瞬间被利刃剜空,又似裂开一道黑黝黝的悬崖,深不见底,难受得几乎窒息。

 

“驾——!”穆玄英扬缰忽而转了马头往营地正门回奔去。

到得正门,他勒马跳下,俯身开始一具具地翻起尸体,沾了满手的鲜血。

满手的鲜血,满心的恐惧,动作却有条不紊。

他是个急性子的人,可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如此耐心过,这么耐心地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

找自己心底里最亲密、最爱慕的兄长。

 

穆玄英翻过狼牙军的尸体,翻过恶人弟子的尸体。

断手的、残足的、破膛开肚的、枭首的、血肉模糊的,层层叠叠的尸骸总要翻至最底,露出那染血的土地。

终于,穆玄英翻过一个恶人藏剑的尸首,却见下面露出一截染血白袍,被兵戈割裂,大团大团的血迹晕开已经干涸。

穆玄英的手顿了顿,稳当的指尖终于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摸过那残破的裘毛领子,猛地拉下,将人翻过来!

露出的却是面目狰狞的狼牙军,灰白色的眼眸死气沉沉,张开的一口牙都被敲碎了。

半晌,穆玄英仿佛终于记起要呼吸。他忽然大口大口抽气,然后猛地将衣袍收入怀中抱紧。

他喊着兄长的名字,一声一声又一声,直到声嘶力竭,直到再喊不出一个字,直到只能低声压抑地呜咽。

 

滚滚的火烧云一路从天边压过来,如血的残阳下,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满地的尸骸堆里,只半跪着他一个活人。

 

终于,年轻的浩气少盟主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TBC



注:

1,战役兵分两路的方法有参考背水一战。

2,平安火,唐代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

如:是日,翰麾下来告急,上不时召见,但遣李福德等将监牧兵赴潼关。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惧。

以上随便写写,当然是有bug而不自知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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