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不写、不讨论BE;
已完结与正在写的每篇文都是HE;
阅读文内被ban内容请看置顶帖指路
—One World, One Wardo—

《与子同袍》34

34

带来援兵的郭子仪留在城中整顿这千疮百孔的城池,李承恩便带人来收拾狼牙军的弃营。

方走到弃营前,远远便看到穆玄英屈身跪伏在遍地尸首中痛哭不已。

自穆玄英领兵以来,果敢勇悍,令多少比他年长的将士心悦诚服,以他为首;特别是常山守城到得后来,越来越惨烈,生生死死危在旦夕之间,穆玄英位居主将,从未有人见他露过一丝怯,至始至终犹如砥柱一般稳着军心。

好似有他在,这城就能固若金汤。

然而谁能想到,待这仗胜了,却骤然见他失控地跪伏在满地尸骸里,哭得这般悲痛欲绝,全不见平日一丝稳重坚忍。

众人顿时都有些动容。平日倚仗他甚多,几乎忘了他的年纪,直到此刻,所有人方才好像如梦初醒一般,真切地意识到眼前那悲痛的青年,也只是才过二十而已。

 

猎猎晚风中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席卷天地间,穆玄英嘶哑痛苦的哭声便夹在这风里,断断续续传来。

千年的山河日月,百年的人生,还有那弹指间的生死离别,天地世间的长短事,都在这沙场上演过了一轮又一轮,最后尽都萧瑟落幕。

渐渐地,这声嘶力竭的哭声就好像一只手,丝丝缕缕地扯出活着的人心中的哀思。

那些战时无暇去想的悲痛,都被这哭声勾引了出来,不少人脸上禁不住露出深重的哀戚,更有甚者已哽咽了。

 

李承恩摆摆手,示意将士止步。

他翻身下马,独自一人上前到穆玄英身边。

他伏在尸骸堆里,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李承恩半晌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只得安静地立在他身后。

在此地,一抬头便能看到史思明悬挂在上面的一串天策将士的头颅。

李承恩卸了头盔扔在地上,一个一个地将头颅认真地看遍。

这都是他天策门下的弟子,个个骁勇善战,至忠至诚,如今尽数被枭首悬挂在此,不得安宁。

半晌,他终于收回视线,蹲下来拍拍穆玄英的背。

“起来吧。”

穆玄英闻言,极力压抑了许久,才逐渐平静下来。

李承恩将他扶起,看他怀里抱着的那截血衣,“找着人没有?”

穆玄英摇摇头,一直垂首将视线黏在莫雨的外袍上舍不得离开,哑着声音勉强开口,“没有。”

李承恩比他要高半个头,他这一低头,正好看到他因为厮杀而弄得乱糟糟的头顶。

他叹了口气,心道这还是个孩子,世间的悲欢离合大约还没尝过多少,人生于他总还是甘甜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只好拍拍穆玄英的肩膀,“还没找着,也算是好事。”

穆玄英点点头不作声,抱紧莫雨的外衫。

 

两人沉默间,随着李承恩来的将士们已经开始收拾战场。

穆玄英举目四望,身边人来人往,那些曾经被狼牙军俘虏而枭首的天策头颅终于摘了下来。这些将士在这看遍厮杀,城还安在,如今总算能瞑目。

一具又一具的尸首被扒出来放在推车上,源源不绝地运回城中埋葬。

西风卷来,血腥与死气如影随形,天上是压得极低的滚滚火烧云延绵万里,见不着尽头。

李承恩扔了头盔,鬓边的发丝被拂起,他抬手定住凌乱发丝,长长地叹了口气。

“常山守下来了。仗……是打赢了,却不知道多少人盼空了。这么一想,还是孓然一身的好。”

穆玄英不明所以,只听得他接着说,“若有一日战死,也不需要为难传讯的人,去面对那些落空的思念。”

他这么一说,穆玄英便想起李承恩至今还没有成家,转而又想起七秀坊那个老追在李承恩屁股后跑的小七姑娘。

穆玄英摇摇头,低声惶然失落,“我反是觉得……正是因为生死无定数,活着的时候才更要抛弃诸多杂念,看清到底什么才是这辈子最要紧的。”

 

两人意见相左,李承恩遂不再言语,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

谈话中断,穆玄英的注意力很快又放在那些尸体上。

每当一具尸体被扒出来,他脸上便不自觉地要露出惶然惊恐的表情,待看清那不是莫雨,便生出劫后余生的表情,但片刻后,复又心惊胆战地去看另一具尸体。

李承恩看他张惶惊惧好像受着酷刑一般,便觉得十分不忍,心里跟着也软了很多,不由得叹息道,“来常山的兵马乃临时凑成,我诸多担忧。特别是莫少谷主,传言他桀骜不驯,从不听命于人,又……

“若不是你在担保,我只怕用兵的时候还存着猜疑之心,或许常山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想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穆玄英低低地苦笑,“世间的人便不曾真的用心去看过莫雨哥哥。他许多事情又不屑去争辩,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他是魔。”

“但是……”穆玄英顿了顿。

他看到有将士从狼牙军尸体里又扒出了一个人。

天色暗沉,他急着看清楚,便话也忘记说,禁不住往前走两三步要看个究竟。

李承恩就在他身旁,垂眸间不经意看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待看清那只是旁人后,穆玄英才又松了口气,继续喃喃地道,“可只有我晓得,就算世间所有人都可能坠入魔道,他也是宁死不入的。即便他跟随王谷主入恶人谷,那也肯定不是像世人说的那样,自甘堕落成为什么所谓的大恶人。”

李承恩道,“你倒是清楚他。”

“嗯。”穆玄英苦笑,“了解他的人,这世间实在不多,我姑且算一个。”

 

出征之前,军师张桎辕曾将穆玄英单独叫到面前,告诫他恶人与浩气虽已经休战,但凡事须留三分心。

看穆玄英点点头,张桎辕于是转而又说起莫雨,这些都是誓师时不能当众说的叮嘱。

他拍了拍穆玄英的肩,看着这个自己教导了十年的孩子,说:“能得你惦记十年的人,本性定不坏,但是你要知道,恶人谷终归是恶人谷。”

穆玄英这么聪明,张桎辕自然也很乐意把话停在你好我也好的地方。

和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就可以了,当然前提是这个明白人愿意给你点明白反应。

这孩子现在个儿都长得比自己高了,人品脾性什么都好,拿出手不但绝不丢人,那还是别家的孩子拍马都追不上的。

美中不足就是性子有点儿倔,还有那么些拎不清。

特别是对面那个少谷主,简直就是他的逆鳞,摸一把都要不得;虽然面上不显山露水,可就是乖巧听话不合作。

这不,现在他就看到穆玄英安安静静抱剑而立,正眉眼弯弯地笑得不温不火,洗耳聆听长辈叮咛,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

不得已张桎辕只好把话说白了:“或许他本性不坏,然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莫雨这些年来,手上桩桩件件,都是血债累累的账。姑且不论缘由何在,只看他的双手,你便切不可再用当年的眼光来看他。”

张桎辕的话说到这份上,总不能还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穆玄英咳嗽一声,反驳的话滚到舌尖又硬生生咽回去。

他想自己出征在即,还是不要让军师再多忧心一事,遂大喇喇地挠挠脑后的辫子,嘿嘿嘿咧嘴笑着十分认真地敷衍了几句。

本来莫雨的事情么,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世间怎么说,都与他无关,自己也管不着。

是啊,那些都不重要。

天地间死寂一般的苍凉,硝烟未熄,残火仍在焚烧营帐,风卷灰烬洒满天地,如河山一场祭奠。

放眼望去,遍地尸骸,皆是哀凉的景致。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景致,对于他而言,此刻还有什么比能见着莫雨更重要?

 

“没想到反倒是在浩气的你最懂他。”李承恩道。

“嗯……”穆玄英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双目依然追着清理战场的将士们。

“你们相识多久了?”他问。

穆玄英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因为自他有记忆起,莫雨就在他身边了。小时候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和片段,稻香村的水车、布娃娃,山间的果子狸和繁花似锦。

所有清晰的记忆都始自五岁那年的夜晚。

屠村的叛军举起沾满鲜血的大刀,却没来得及砍下来便轰然倒地。

然后,穆玄英便看到了叛军身后的莫雨。

他握着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矛,吃力地插入叛军身体里,喘着气,满脸鲜血。

毛毛,我来了,别怕。

随后莫雨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稻香村。

毛毛,往后没有家了。他淡淡地问,怕吗?

不怕。穆玄英还记得自己这么说的,有小雨哥哥在,我才不怕。

这么一说,他还要算算才晓得到底这一转眼都过去多少个年头:“有二十年了罢……”

 

天色彻底暗下来,弃营里大半的恶人弟子尸首都已经被找了出来。

然而还是没有人找到恶人谷的少谷主。

“回城吧,明晨再来。”李承恩叹了口气,“郭将军正要见你,浩气盟这次死守常山有功,皇上有旨于你,要封赏浩气与恶人,莫少谷主不在,便由你……且虽是守下来了,但常山的防守还疏忽不得,需尽早修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穆玄英一声口哨给硬生生截断。

照夜白仰天长啸一声,应了穆玄英,跑到他面前。

血污沾湿的鬃毛甩了甩,照夜白拿头颅拱拱穆玄英的胸膛。

“穆少盟主?”李承恩略吃了一惊,“你这是……”

穆玄英拍了拍照夜白,马匹低声鸣叫了两声,他利落地翻身上马。

 

夜幕将至,浩气的少盟主骑在照夜白上,背挺得笔直,浑身的血污,身后半边弯月已若隐若现。

“李将军……你方才说的那些要办的事情,我都不想再管了……”穆玄英握紧照夜白的缰绳,“……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李承恩不语,只仰头看马背上的穆玄英。

一直以来,这年轻的少盟主都在尽力坚守责任,一言一行无可挑剔,是真应了浩气盟那句心有浩气长存。

“我去找他!”穆玄英说。

他的话听在李承恩耳里,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仿佛都是用力说出来的。

“我去找他,莫雨哥哥一定还活着!”他又说了一遍,就好像多说几次,这事情就能成真一样。

那么多的尸体都一一被扒出来了,可哪里都没有那人,他心底那丝微弱的希望好像一点星火终于被喂了柴木,忽然便轰地燃烧起来。

 

“对不住!李将军……对不住!”穆玄英颤抖着声音说,“我没办法不去找他……他是我极重要的人。生也好,死也罢,仗打赢了,我只想找到他,想守在他身边!”

夜风刮过,拂起他扎在脑后的长发。

“李将军,你看这沙场,一辈子便只是那么眨眼的事情……”穆玄英举目四盼,神色凄惶。

李承恩借着天边最后一点残光,看到他满是血污的脸上那悲伤而认真的神情。

“试问这样,我怎忍心让他孓然一身,独自面对世间所有?”

李承恩竟无言以对。

穆玄英没有等他的答复。紧了紧缰绳,他低喝一声,骑着照夜白头也不回,便往狼牙军撤退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责任已尽,话亦说尽,此刻再不需要旁人任何的只言片语。

马蹄声很快便被呼啸的夜风吞没,穆玄英的身影也转眼隐入了黑夜中,正是弦月初升。

 

狼牙军撤退得匆忙,辎重军备扔得满地都是。

穆玄英没有火折子,摸黑疾驰了一段路,照夜白不知道踩到什么,忽然受惊尖啸起来。

他拍拍照夜白的颈脖安抚一二,便下马察看,这才发现路上竟是躺了许多狼牙军的尸首。

这本来便是条狭路,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路,照夜白这么走就得踩着尸体过去。

穆玄英在狼藉的狭道上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了片刻,终于找到狼牙军丢弃的火折子。

一星火光在黑夜里亮起,就好像他心底的渴望,在无边的黑暗里带来一捧难得的暖意。

他举着火折子开始一具具地翻尸体。

林子里十分安静,风过树梢,摇得枝丫颤动,影影绰绰摇曳不止,地上阴影如魍魉鬼魅。

月色清冷如水,薄薄的一层苍白,尽都抹在这些死状各异的尸首上,令人心寒胆颤。

可穆玄英现在哪里还会害怕这些。找不见莫雨的人,未知他生死,此刻他只觉得自己也是一具尸体,一点活着的感觉都没有。

这些狼牙军许多都是受了重伤被抛下的残部,后来或因被马蹄践踏或是失血过多而死在这里,而另一些倒是死于重击。

穆玄英拿着火折子,沿着狭道一具具尸体耐心地翻看,一连翻了数十具,直到最后几具,他的手停住了。

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一遍遍地回荡着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破他的胸膛。

穆玄英张嘴使劲地吸了两口气,总算是平复了呼吸。

他认得莫雨分水的创口,有好几个都是死在分水下的。

“小雨——”他吸一口气,猛地疾呼。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狭道中,惊起藏在林子里的群鸟,顿时哗地扑簌簌飞起一片,消失在月下的天边。

随后,这点响动又回归了死寂。

月色清冷,夜空朗朗,这悠悠天地间并没有给他一星半点的回应。

 

穆玄英站在狭道中,有些茫然若失,他看着群鸟飞过,直至消失在天边。

夜空中的云随风一簇簇地卷过,苍白的弯月在单薄的云层中若隐若现,照夜白陪伴在穆玄英身侧,安安静静,偶尔轻轻踢动四蹄。

尸体零零散散地横了一路,他一手牵着照夜白的缰绳,一手持着火折子,从尸体中跨过,慢慢地穿行在这狭道中。

穆玄英就这么在夜里边看边行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任由月色将他的影子拉长,模糊地逶迤在身后,滑过各种死状的尸体。

他这辈子遇到过多少命悬一线的事情,轰轰烈烈、快意随性,就这么过来了,却未曾有一刻像此时一般觉得人生如此孤独茫然而漫长。

失去了方向,也仿佛没有了尽头。

在生死之间,他想了许多,许多他和莫雨的事情。

这段路很短,却又很漫长。

漫长得足够让他将头二十年的人生又走了一遍,也足够让他想清楚许多事。

直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踩碎了寂静的深夜,穆玄英方才停下了脚步。

 

滴答滴答的马蹄声仿佛踩在他的心坎上,令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那人一路轻骑而来,显然走得十分急,胯下黑马直接踩过尸体。

他很快便发现了穆玄英,用力勒住缰绳,望云骓前腿高高提起踢了数下,终于停在穆玄英面前。

“穆玄英。”等到望云骓站定了,唐景居高临下傲慢地看着他,面具覆住了他半边面容,另半边面容上那眼眸冷冽尖锐,“来得正好,免去我不少功夫。”

穆玄英没想到是唐景,片刻的怔愣之后,他整个人都激动得发起抖来。

唐景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穆玄英打断了。

“他在哪里!”

他话说得太急,虽然连名字都未曾说出,好歹唐景还是懂的。

“追杀史思明的时候,莫杀腿受了伤,少谷主现下陪着他,遣我先回常山。”

“他没事?!”穆玄英连话都不会说了。

“性命无碍。”唐景给他指路,“你往前走一刻钟,他与莫杀就在小溪边。”

话音刚落,穆玄英已经翻身上马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直奔而去,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唐景啧了一声,与他背道而往,向常山方向去了。

 

唐景说是一刻钟的路程,穆玄英却觉得自己走了许久许久。

他想了很多的话要对莫雨说,但是当他看到莫雨的那一刻,所有想好的话,便全都忘记了。

他就这么带着浑身的血污,狼狈地骑在照夜白上,怔怔地看着莫雨,恍若隔世。

没见到莫雨时,他好像独自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走过二十年的光阴,越过生和死的鸿沟。

可当见到莫雨的那一刻,他又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鲜血淋漓的噩梦而已。

 

莫雨生了一堆篝火,身上也是有些狼藉。

外袍在厮杀中被扯掉丢在了狼牙军的弃营里,此时只剩下一席红衣,因此沾着血污倒是没有穆玄英的明显;而且他的脸大概是溪水洗过了,很是干净。

篝火的火光将他苍白的脸染得有些柔和,只鬓边还残留着几缕霜白的发丝,带着些许的湿意,贴在脸颊边。

狼牙军撤退时,莫雨恰见到从常山退下来的史思明,一时间入了心魔,难以自控地追杀了上去。

莫杀在掩护他时腿受了伤,才让他清醒些许懂得进退了。

幸亏狼牙军在常山被打的丧了胆子,见到白发红眸的年轻雪魔更是胆寒,全都只顾着逃命,两人倒是全身而退。

莫杀没法骑马,莫雨只好扶着他走,随后两人又遇到了落单的唐景,莫雨担心穆玄英,便遣唐景回常山。

莫雨没想过穆玄英会独自找到此处来,当听到寂静的林子里传来马蹄声时,还以为是狼牙军走散的残部。一时间神色不自觉有些凛然。

然而从幽深的林子里出来的,却是骑在照夜白上的穆玄英,莫雨愕然间连脸上那冷冽的神情都忘记掩去。

 

两人一时间都静默无语,风声飒飒,虫鸣幽幽,篝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火星四溅。

莫杀十分知趣,也不抱着腿哼唧唧了,他看看穆玄英,又看看莫雨。

最后还是莫雨先立起来走到照夜白旁。

他微微仰头看着穆玄英,穆玄英脸上脏兮兮的,看不见他的神色,血污里却尤显得那双眼眸特别明亮。

莫雨只知道他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火光摇曳下,那眼眸深深地印着他的身影。

莫雨对他伸手,“还愣在马上做甚么?”

这话把穆玄英惊醒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上跳下来,差点还摔着了。

他张臂抱住莫雨,轻声说,“我是来找你的。”

这话说罢,他眼圈一红,竟是再说不出一个字了,像个孩子似的只懂把头埋在莫雨的颈脖前,用尽力气抱紧他不撒手。

莫雨同样用力回抱了他,他担心穆玄英,正如穆玄英担忧他,此刻所有的担忧都在看到穆玄英时烟消云散。

世间最安宁事,莫过于心安时。

“我没想你能来得这么快。”莫雨低声笑着说,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被他勒迸了。

 

尽管洗掉了许多,但是莫雨衣衫被血污染遍,便尽都是血腥味;穆玄英身上更是,两人抱在一起,也不晓得这血腥的味道是谁的,都混在了一处。

可穆玄英还是在这杀伐的味道中,扑捉到莫雨那点多年在昆仑而染上的雪霜味,一点点的凉意平复了他躁动的心。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沉默着又使劲地抱了抱莫雨,总算舍得放开手。

莫雨摸摸他的脸,“去洗把脸,然后歇息一下。”

此刻站在面前的穆玄英已经长得比莫雨还高一些了,就这么背着把大剑伫在那儿。

岁月给了他结实的身板,责任和道义将他锤炼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面对他,莫雨的语气依旧十分温软柔和,还带着罕有的些许笑意,就好像许多年前他还在照顾着年幼的弟弟一般。

穆玄英眨了眨眼,笑着嗯了一声,点点头。此刻莫雨让他干什么,他就乖乖地干什么,听话得就像被驯服的狼。

 

肮脏的血迹融入清澈的溪水里,洗去血污,渐渐露出他原本英俊的脸。

洗过脸,穆玄英挽起裤腿又卷了袖子,赤脚淌到溪水里,转身对莫雨笑眯眯说:“小雨哥哥,我来捉鱼。”

那火光映着他凌乱的头发,脸上是多日来少见的轻松爽快,虎里虎气的笑容,看得莫雨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他起身捡了根树枝,摸了腰间的匕首,削尖了抛给穆玄英,然后便抱着手倚在树边看穆玄英站在小溪里叉鱼。

“好久没有做这事了,也不晓得手生没有。”他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言自语。

 

少盟主举着哥哥给削的尖枝丫,小腿浸在小溪里,清澈溪水哗啦啦地从他小腿冲刷过去。

莫雨看着他,月夜下却仿佛看到好多年前盛夏的阳光下,绿荫蝉鸣,自己带着的那个孩子站在溪水里也是这样兴致盎然地捉鱼。

他猛地一扎,就叉着了一尾,高高举起来,回头笑着对莫雨说,小雨,你看!

鲜活的河鲤在枝丫上不断翻打着尾巴,耀眼的阳光下甩出星星点点的水滴,都溅在了毛毛被晒成小麦色的手臂上。

那孩子把鱼从枝丫上拔出来,扔在岸边,然后笑嘻嘻地走向莫雨。

他淌过清澈的小溪、踩过溪边的鹅卵石,又踏过绿草地,就这么走向他;

他在岁月的光阴里走啊走啊——

走过日日夜夜、走过悲欢离合,走过沙场与战争,走着走着,孩子成了少年,少年又成了青年、成了能肩负家国黎民的年轻侠少,在沙场上横扫千军。

 

穆玄英一共捉了四尾河鲤,三人围着篝火,一并都烤了吃。

莫杀伤得并不重,就是走路十分不方便,他一贯十分健壮,现在又有晚饭吃,精神头顿时好了很多。

他这精神一好,话就开始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跟穆玄英形容自家少爷追杀史思明的情景,那可是杀得酣畅淋漓,就是最后莫雨回身一刀下去,叫史思明抬手挡住了,只留下了他的一条手臂,没能留下他的头。

穆玄英听得惊心动魄,想到当时的情景定是万分惊险,便想责怪莫雨;可转念又想,再惊险,莫雨现在也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异常的满足,心里顿时不想去深究什么了。

 

篝火烧得正旺,莫杀还在那眉飞色舞地说话。穆玄英悄悄别过头去看莫雨,看到他靠在树边,坐得率性随意,长发簌簌披散,如瀑如布,偶杂着几缕霜白,俊美的脸上罕见地染着暖意,虽然没有笑,可眼角眉梢都是慵懒舒心的笑意。

火光在摇曳,穆玄英的心也在摇曳。

心动了。

他一手在烤鱼,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爬过那点距离,一下子握住了莫雨搭在地上的手。

莫雨愣了愣,侧头便瞧见穆玄英和煦的笑容,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开心模样。

“毛毛?”

穆玄英凑到他耳边,和他咬着耳朵,“小雨哥哥,我们一起吧。”

“嗯?”莫雨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懂他的意思,“……你想和我去哪里?”

穆玄英嘿嘿一笑不作声,他不急,在莫雨身上,他有一辈子的耐心。

莫杀在那边嚷嚷,“干嘛呢!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鱼不烤了吗,焦了焦了!”

“烤好了,莫叔。”穆玄英笑吟吟地将烤好的鱼递过去,暗地里的手却顶风作案牢牢握紧了莫雨,一点放开的意思都没有,“小心烫着了。”

 

吃过烤鱼收拾了鱼骨,便是歇息的时候了。莫杀的伤比他们的要重一些,莫雨便与穆玄英商量,他们二人一人半晚守夜,让莫杀休息便可。

穆玄英笑着满口答应,说应该的应该的,还自告奋勇先守上半夜。

莫杀吃完了烤鱼,肚子里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耗子今天乖得出奇,又十分殷勤,总觉得那里不对。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就地躺下,很快便迷迷糊糊地入睡。

莫雨身上也有伤,况且毒发过一回,也实在很疲惫,便淡淡地对穆玄英道:“后半夜把我叫起来,我先小睡片刻。”

穆玄英笑着称好。

莫雨便阖了眼,不到片刻竟然也轻轻地均匀吐息,显然是入睡了。

 

于是醒着的很快只剩下穆玄英了。

常山之役后的第一个深夜,历经磨难,此刻看什么都是可亲可爱的。

现在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在身边,方才苍白凉薄的月色顿时变得如水清凉。

在过去的月余里,生死看遍,多少人不归,又多少期盼落空,多少相思终不能圆,化作人生长恨。

眼看要入秋,家国河山尚还飘零,可此刻他还活着,莫雨也还活着,他心中的一点私念便圆满了。

莫雨在自己身边入睡,篝火在燃烧,暖意融融,却是他久违地感到的最和美的一刻。

 

穆玄英往莫雨身边挪了挪,正好与他肩并肩地挨着。

莫雨觉轻,有些微动静便微微睁眼看了看,入眼的又是穆玄英温和的笑脸,他自然而然便靠到弟弟身上。

穆玄英轻声对他说,“小雨哥哥枕我腿上,能睡得舒服些。”

“……好。”听他这么说,莫雨也不客气,身体一滑慢慢就躺到他腿上去。

莫雨躺倒便看到了夜空,不知是谁捏碎了一把星光随手撒在天上,闪闪烁烁,耳边蝉鸣微风互相交合。

他眼里便有些失神与朦胧,转而又把视线凝在微笑着看他的穆玄英脸上。

“和你在一起时,”莫雨说,他睡意浓浓,话语好似漫不经心的叹息,“便觉得这辈子其实也挺快活……”

人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有那一二如意事,于他足矣。

 

这话说进了穆玄英心里最软的地方,他垂眸看着他,胸膛潮热,人也熏熏然。

那人倒在他大腿上,敞着衣襟,露出漂亮的颈脖与结实的半边胸膛,黑发绵绵密密散了一地,俊美的脸上慵懒散漫,凤眸半眯,唇边一点微末的笑意,不似睡意,倒酣酣然似醉了。

“是么?”穆玄英应了他一声,“那就一直这么在一起罢。”

他的手覆上莫雨的手,然后与他五指相扣。

十指连心。

这一扣,仿佛心思也扣紧了。

他轻轻吻了一下莫雨的手背。

所有的疑惑与所有的游移,至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莫杀腿有伤,疼痛还是有些煎熬。

他睡不熟,夜半偶尔半梦半醒地睁开眼。

橘黄的温暖篝火安静地燃烧,白烟与热气蒸腾,如梦如雾,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摇曳的火光后,穆玄英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莫雨的唇。

有点欠揍,可这梦却美得让人不忍惊醒。

 

TBC


评论(19)
热度(598)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望北之川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