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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同袍》01-10

《与子同袍》

1-10已更新修订版,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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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看旧版啦,太糟了^q^


穆玄英归营时正是黄昏。

他带着数千浩气盟弟子助天策镇守常山,史思明的数万骑兵在城外虎视眈眈,穆玄英的浩气盟与天策府将士守城不出,分成四队人马,用五百劲弩在城墙上轮番射敌,如此一天一夜,总算是暂时将常山城守了下来。

穆玄英也在城墙上熬一天一夜,熬得两眼血红,见此情形才安心下了城墙归营。

谁知道他刚归营,身边的近侍就来报说莫雨率了一千轻骑突袭城外的叛军。

“怎么回事?!”穆玄英解铠甲的手顿时停住。

“李将军说叛军久攻不入,正是士气低迷,趁着敌军疲累用膳之时突袭敌营,可重创叛军,于是莫少谷主自己请命去了。”

“胡闹!”穆玄英脸色非常难看:“他身上的箭伤不是尚未好全吗?你们就由着他请命吗,我浩气盟那么多高手都哪里去了?!”

穆玄英平日温厚平和,鲜有这样疾声厉色的时候,近侍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委屈道:“这……莫少谷主……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人啊……况、况且军医说已好了八分。李将军也认为莫少谷主乃突袭的最佳人选……”

“不行,我得带人去接应他!”穆玄英说着拿起剑要往外走。

“少盟主,李将军说了,这次乃奇袭,少盟主现在贸然出兵支援,恐会露了踪迹,反让莫少谷主置身险境适得其反……”近侍顶着穆玄英的怒火挣扎着又劝了一句。

自安禄山起兵叛乱后,浩气盟主谢渊修书一封予恶人谷主王遗风,江湖中对峙数十年的两个阵营因安史之乱而停战。王谷主自此封谷,言明谷内若有人要出谷平这乱世,可随少谷主前往。

恶人谷恶名昭彰,各门派都疑心恶人谷不是来两肋插刀,而是来插他们两肋一刀的。于是少盟主穆玄英自请与莫雨的人马汇成一军,也算是招安和监视。奇怪的是向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十恶之一的疯子莫雨,竟然一声不吭同意了。

去他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穆玄英焦躁得坐不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铠甲也不解了,就等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立马出城去。

近侍觉得穆玄英这怒气和焦躁来得好莫名其妙,这两人看着不像私交很好的样子啊。

主要还是那个莫雨,自家少盟主对他是温和有礼,他倒是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冷着一张脸。这少谷主传闻有疯症,发起疯来杀人六亲不认,听说不到十岁便发疯杀了家人。十多岁时被王遗风带回恶人谷,有次他犯病,王遗风恰好不在,这疯子从小少林一直屠戮到炎狱山,死了许多人。沈眠风、陶寒亭和米丽古丽好不容易才将他制住,往后恶人谷从十恶到喽啰,没有不忌惮他的。幸好后来王遗风将红尘心法授给他,抑制住他身体的剧毒和咒印,他发疯的次数才渐渐少了。此人恁地杀气重,除了穆玄英,没人敢惹他,也没人敢无事多跟他说句话。

近侍实在想不通这样的莫雨,自家少盟主有什么好为他焦急担忧的。

该担忧的是对上这疯子的叛军好么!

穆玄英像困兽一样转到月上中天时,才听到营地里的响动。

原来是莫雨领着轻骑回来了,虽折了些人,但杀了敌方数千人,还烧了叛军粮草。明日若是大部队乘胜追击,就算不可全歼,也可以将他们逼退。

穆玄英赶紧走出来。因为是突袭,莫雨没有穿平日那件显眼的白色毛裘外衣,反而换上一身暗色紧身劲装。他满脸满身都是血污,穆玄英瞪着他来来回回好几次,都没弄清楚这人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叛军的。

“小……莫少谷主。”穆玄英绷着脸叫他,不过好歹记着旁边还有许多人,总算将那声小雨哥哥咽回肚子里去。

莫雨看了他一眼,翻身下马,将马交给恶人谷的弟子,走过穆玄英身边时对他稍稍点头致意,“幸不辱命。”然后径直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穆玄英顿时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

数年前,他们在苍山洱海重逢。他久不见莫雨了,不知道他是否也像自己思念他那样思念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其实他的那声 “莫大侠……”不过是想试探莫雨心里是否还有他。后来莫雨邀他同行,他因事务在身,且还要汇合浩气盟的人,便拒绝了。再之后许多年他俩几乎没能再说上几句话,屈指可数的见面也是在浩气盟与恶人谷的战场上短兵相接。

安史之乱是大唐浩劫,穆玄英虽然忧心天下,但因这场战乱,自己再不用和他针锋相对,甚至还能亲近起来。穆玄英边窃喜边觉得自己很是可耻。

谁知道莫雨再不叫他毛毛,也不对他和颜悦色了,总是冷冰冰的看着自己,言简意赅地与自己说话。穆玄英思前想后觉得是苍山洱海那次见面叫莫雨失望了,现在想来真是肠子悔青。

可是两人一起御敌将近半年……半年!石头都捂热了好吗!自己也不是犯了什么错,莫雨哥哥怎么就不原谅自己呢,穆玄英愤愤地想,难道自己不是他最重要最亲近的人了么?

也是,他们都分开十年多了。莫雨心里现在谁最重要呢,王遗风?陶寒亭?该不会是肖药儿那老头吧,不过听说恶人谷的女子都很豪放……穆玄英不着边际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冒火了。

自己担心半宿,竟还遭他冷眼!

这么想着,穆玄英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往莫雨房间走去。

“莫少谷主!”他踹开房门,然后惊呆了。

莫雨正在浴桶里闭目养神,湿漉漉的墨色长发飘在水上。他在敌营里厮杀了半宿,累得狠了,差点儿在沐浴中睡过去。听到有人踹开房门,他倏地睁开双眼,反手就抄起搁在旁边的短刃,肌肉都紧绷起来,一副随时要暴起的样子。

“是你。何事?”莫雨看到是穆玄英后,放松下来,将短刃放下。他站起来背对着穆玄英擦了身子披上衣服。他并不避讳穆玄英,毛毛是他最放心的人,是他可以将后背交出来的人。

“小雨哥哥……”穆玄英看到他肌理分明的身子,不禁咽了咽口水,胸口莫名热起来。咦,看这个样子,小雨哥哥好像受了些皮肉伤,还好,还好,没有要紧的……他赶紧岔开思路。

“突袭这样的事情,我们浩气盟这么多高手,为何是你去?”穆玄英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担忧,许多话在舌尖上滚来滚去,最后却反而憋出这样难听的话。说完他又醒悟自己口气很重,话很难听,于是忐忑地看着擦拭着头发的莫雨。

“我去胜算最大。”莫雨回头看他一眼,看到这孩子脸上的不安,眼神柔和下来:“你不用死守在城墙上。”

听他话里的意思,原是为了自己才出城去突袭的,穆玄英顿时心花怒放。他赶紧走过去,接过莫雨手上的药瓶道:“我给你上药。”

莫雨本想拒绝,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能这么亲近自己。不过他看到穆玄英一脸的期待,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沉默着任由他处理自己肩背上的伤口。

“小雨哥哥为什么不叫我毛毛了……你不把我当兄弟了么?”穆玄英想到晚上的事情,委屈的问。这话莫雨曾经在苍山洱海问过他,现在穆玄英问出口,才明白当时莫雨听到他叫他“莫大侠”的心情。

“我也不想与你短兵相接……”穆玄英看到手底下让人闻风丧胆的恶人谷的少主正任自己摆弄,指尖下的身体结实细腻,肌理分明。不知怎的,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儿头晕目眩。

他一边上药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可我是浩气盟的少主,你又在恶人谷……两边打起来的时候,我也没办法……我不是故意要向你出剑的……况且我也没有伤了你,嗯……我也伤不了你。现在王谷主也闭谷了,盟主也不要来打你的恶人谷了……我们又一起对抗叛军……我今天晚上是真的很担心你。”

“我知道。”莫雨听他这话,心里一动,伸手揉揉他的头:“你长大了,毛毛。”

“你是谢渊的徒弟,浩气盟少盟主,又是“仁剑”穆天磊之子,使着唐简的十煌龙影剑法……是一方名侠了。”

莫雨道:“但,你还是我的毛毛,是我最亲近的人,是我的兄弟。”

穆玄英心里雀跃起来,许多年来的担心委屈终于烟消云散:“小雨……那我们……”

他本想说,那我们像以前相依为命时那样亲近吧!

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莫雨轻飘飘来一句:“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与我这个大魔头太亲近,平白污了你的侠名。”

To be continue……

 

02

穆玄英听了莫雨那话,心里头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一句话毁一生,穆玄英觉得自己是个中模范。

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在乎侠名。可是真要说那时他不在乎双方敌对阵营吗,真不在乎莫雨在恶名昭彰的恶人谷吗?也不能完全不是。他急得抓耳挠腮的在想怎么解释,却一时半会想不出半句分辨的话来。

算了,穆玄英挣扎了片刻想,两人还要共事好一段时间,自己的想法莫雨哥哥总会懂的。

待上完药,他拿着药瓶呆站着。战乱开始到现在,他尚未有今天这么担心莫雨的,况且今日两个人将话说开,他就更舍不得离开了。明天一早醒来,莫雨哥哥在人前又要与他不冷不热了吧。

“还有事?”莫雨看他呆站着,疑惑的问。

“今天可以和你歇一块儿么?”穆玄英问,想一想怕他拒绝,赶紧又补充说:“小时候不是总这样吗?”

莫雨摸摸他的头,“傻毛毛,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对这样的要求他竟不抱怨也不拒绝,莫雨只往床的里侧躺下,让出好一块空位来给穆玄英。其实只要是毛毛的要求,莫雨都会尽力满足他。至于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莫雨并不太在乎,反正毛毛好了,他就觉得好。

穆玄英将外衣脱掉,喜滋滋地上塌躺在莫雨身边。他守城一天一夜,困倦得很却不舍得合眼。他很想与莫雨多说说话,便强撑着双眼开口问道:“小雨哥哥怎么受的伤?”

“晚上突袭时闯进了史思明的帐内……一时不察被伤了,不碍事。”莫雨道。

“什么?”穆玄英这一惊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兜脸淋下来,顿时清醒三分,他半撑起身子看着旁边的莫雨:“带着一千轻骑,你怎么就敢闯敌方主将的营帐!”

“能杀便杀了,不能杀也退得出来。”莫雨轻描淡写地说。他向来对敌只考虑杀敌,并不太将自己生死当一回事。

不过他对自己也是极有信心的,想当年十五岁就在南诏皇宫力战摩提耶罗,他真心不觉得自己会把命交代在狼牙军区区一个战将手上。

“另外,我想找找颜季明的头颅。”

“常山城太守之子的头颅?你找那个作甚……”穆玄英不解。

常山城原来的太守颜杲卿在安禄山起兵叛变时设计杀害了安禄山的部将李钦凑,擒高邈和何千年,后来安禄山将颜杲卿之子颜季明捉住,逼迫颜杲卿投降,颜杲卿不从,颜季明遂被史思明当众砍下头颅来。

可是莫雨哥哥找颜季明的头颅做什么?没有听说莫雨哥哥和颜家的人有关系啊……而且颜季明都死了好几个月了,那头颅还在吗?

“嗯,受人所托……”莫雨含糊的说道。他带着一千轻骑闯进上万人的敌军阵营其实极凶险,杀了半宿才全身而退,已经累得狠了,话还没说完,已经闭眼睡着。

受谁所托啊?穆玄英只能将话咽回去也躺好。

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并肩躺着有点挤,不过狭窄的地方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让穆玄英倍感安心。

穆玄英侧着脸看到旁边的莫雨,睡着的他杀气消褪了许多,看着像个寻常的侠少。他总想干点什么好跟莫雨更亲近点,否则就这么呆呆躺着总觉得抓心挠肺的难受。

一个人折腾了半晌,穆玄英轻咳了一声,撇过视线盯着床幔,装作不经意地往莫雨那边又靠近一些,直到自己手臂贴着他的手臂,直接感受到他的体温,这才满足地闭眼睡了。

 

穆玄英睡得很好,莫雨却睡得不好。

他梦魇了。

他又梦到枫华谷里被逼上悬崖,毛毛从他怀里抢过空冥诀,大声道:“书稿就在我手里,有本事来拿吧!”然后纵身跳下悬崖。

杀!将那些口口声声仁义廉耻,却为了一本秘籍将两个孩子逼上绝路的所谓正道人士全部杀光!

他倏地睁开双眼,这才知道是梦魇。原来是有人将手臂横在他胸口上睡得正香,让他梦魇得难受。

莫雨吐出一口浊气,将梦魇诱发的杀意强压下去。

他感觉到体内阴性阳性复合毒在蠢蠢欲动搅得真气紊乱,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他赶紧轻轻将穆玄英的手从身上拿下来,闭上眼睛认真地调理,这才略略觉得舒服了些。

他转头看看睡在旁边的穆玄英。穆玄英在身边睡得正香,还翻了个身,将腿搁在他身上整个人缠了过来,刚刚挪开的手又再次搭到他胸口上,看上去简直就像将自己搂在怀里了。

还是那么的睡相不佳,莫雨笑了。

他怕吵醒毛毛,毕竟穆玄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寅时末还要出兵,算起来能睡的也就两个多时辰而已。于是莫雨安静地这么躺着,默认了让穆玄英缠在自己身上。

毛毛到底长大了,竟比他还要高了一些。

谁能想到现在人人称颂的英雄侠少,以前才是那么小小的一只,扎着两个小髻,总管他要布娃娃、糖葫芦,不给他就可劲儿哭闹。也喜欢黏在他身边,一刻不见就闹着要找,连陈月也羞他。流浪时自己找吃食回来,总能看到他眼巴巴等着,甚至睡觉时也都是自己将他抱在怀里。

时光仿佛倒流回稻香村树荫下午睡时的那一刻,也像流浪时相依为命地在破庙旧屋中的情景。

不过其实这么宁静也就是片刻的事情,莫雨听到营地开始骚动起来,离寅时末全军出城歼敌还有一个时辰。

 

寅时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李承恩本意乃杀史思明一个措手不及,因此尽管唐军在集结,营地却异常的安静,只能听到将士们的脚步声及偶尔的马啸。

穆玄英来到营地时,看到莫雨已在马上整装待发。

军中主力一向是天策府将士及唐军,各大门派弟子及两大阵营弟子均承担协战之任。莫雨今日并不参与到主力军中,他要带上数千骑兵,比主力军早半个时辰出发,直接从右侧绕到狼牙军撤退的主要干道上伏击那些撤退的残兵败将。

莫雨身法奇诡,以轻灵快狠为长,穿上铠甲反而有碍他施展,因此他并没有穿上铠甲。这样在激战时难免比他人多受一些皮肉伤。莫杀有劝过莫雨穿轻便的铠甲,都被莫雨拒绝了。

莫雨要的是将自己的长处一分不少地发挥出来,迅速将对手击杀。

穆玄英有时候真心不待见莫雨那随意不在乎的态度,好歹也是血肉之躯好吗,又不是学了少林的金钟罩铁布衫什么的。

可是他熟知莫雨的性格,而且自己与他亲近时,一向是莫雨照顾他包容他,穆玄英其实也是想关心他,照顾他,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做。特别每次看到他因杀敌求快求狠而毫不顾忌自身安危而受伤时,穆玄英心里就别扭又捉急。

营地点了好几处篝火,莫雨坐在马上,火光投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影影绰绰,显得那俊美的脸格外清冷傲气。

有个穿着暗红衣衫的恶人谷万花弟子站在马下,拉着莫雨的手正在号脉。穆玄英就着火光,隐约看到那万花弟子脸上一片担忧,他抬起头皱着眉看着莫雨絮絮叨叨轻轻在说着什么。

穆玄英顿时羡慕又嫉妒,他也想那样率直地跟莫雨表达自己的担忧,于是他忍不住走过去。

走得近了,恰好听到莫雨身边的莫杀不耐烦地说:“得了,颜书廷你小子烦不烦,少谷主这身手能出劳什子情况,况且还有老子跟着呢。”

那个叫颜书廷的恶人谷万花弟子瞥了三大五粗的莫杀一眼:“你顶个屁用。”

莫杀立刻吹胡子瞪眼起来。

颜书廷鄙视完了莫杀,又转头对莫雨道:“等回来时凝神丹就配好了,这次上阵万事小心些。”

莫雨点点头,沉默了一下,穆玄英竟听到他说:“莫担心。”

穆玄英忽然记起来这万花弟子是谁了。

这个叫颜书廷的恶人军医,原是颜家子弟,早些年一直在万花谷跟在颜真卿身边,后来不知何故被颜家驱逐出来。肖药儿将他带到恶人谷,让他跟自己习医。莫雨早年进入恶人谷时肖药儿多次为他调理身体,肖药儿身边的颜书廷必定与莫雨很是熟悉。

看现在莫雨竟然不但能忍受颜书廷的叮嘱,还能回一句“莫担心”,颜书廷竟然是莫雨身边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

他转而又想起昨夜莫雨说受人所托找颜季明的头颅,那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这个恶人谷万花弟子了。

穆玄英心里顿时不是味儿,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起来。

颜书廷看莫雨将要出发,便退了开来,他视线一转,发现站在暗处的穆玄英,走过去的时候竟然轻轻翘起唇角说:“少盟主,牙别咬碎了呀。”

说罢,施施然去了。

穆玄英虽然脸上并不显什么,但是登时却觉得心里有个小尾巴被这可恶的万花弟子踩个正着。

虽然恶人谷和浩气盟的弟子双方并不融洽,但也鲜少有那么不长眼不怕死的来挑衅莫雨或者他,反正至少在明面上还算比较恭敬,穆玄英听了那话,竟一时间不知道作什么表情好。

他正腹诽着,那边莫雨已经扬起缰绳往侧门去了,落后他一个身位的是彪悍的莫杀,两把寒光闪闪的大刀背在身后,随后便是数千骑兵。

穆玄目送英莫雨扬尘远去,收敛了心神,转身往自己的队列走去。

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没有什么比生死胜负更重要的了。

活下去与取胜,才是他接下来要关心的事。

 

03

史思明决定暂时撤退。

当初李承恩领兵来此不知用何法竟劝降了镇守常山郡的史思义,一下子就得了常山。史思明获知消息大怒,次日就点了两倍的兵力急行军来围常山,必要夺回这处战略要地。

可是谁知道李承恩却有能耐将常山守得固若金汤,自己强攻了一天一夜,竟不得其门而入。本想休整一晚,次日再另谋计策拿下,孰料晚上竟有人敢带着区区一千精锐骑兵闯入他兵营,不但将他的营地搅得大乱,甚至还一把火烧了粮草。

这真是他的失策了。

可是他哪想得到,本应该死守在城内的唐军——那些已经久安不知战的唐军里,竟然有人有那等胆量夜半来偷袭他这骁勇善战的狼牙军。

史思明一想到夜晚那领兵的青年就恨得牙痒痒。

只拿着一把短刃,竟就敢闯他营帐来杀他!

千军万马里,那二十来岁的俊美青年竟脸上不见一丝畏惧,一双眼睛像鹰隼似的冷冷盯牢他,在流箭乱矛中奇诡地杀到他面前来。

差一点就……史思明气得踹翻了椅子。

那人、最好、不要、落在他手上!

可就算自己没事,他却又烧了自己粮草!眼看着常山一时半会是攻不下来了!

真是将此人四肢全剁了慢慢生不如死地折磨着也难平他心头大恨!

史思明派人将急报送到安禄山处,一面吩咐众将撤退事宜,希望能在天亮前先撤三十里地,与安禄山的援兵汇合再图后事。

 

狼牙军正连夜收拾着营地,忽然听得那边一阵震耳欲聋的战鼓,犹如黑夜里炸起一道道惊雷。紧接着,就看到常山城门大开,大批唐军势如破竹地冲了过来,铁蹄踏过土地如涌起一波波排山倒海的大潮。

兵卒们上半夜蒙莫雨奇袭,一夜不得歇,乍一见这等阵势,许多不是吓得呆住,就是开始四处乱窜。

史思明拔出大刀翻身上马,手起刀落砍杀了身边一个想当逃兵的,顿时溅了满手温热的鲜血,他大声喝道:“哪个龟儿子要逃的!后退者……”

“杀!!”他天生是个粗嘎的大嗓门,那声“杀”暴戾威凛,顿时煞得营地里的士兵都不敢退了。

“跟老子迎战!!”他大吼一声。

史思明话音刚落,只听得唐军那边已经杀了过来。

“诛杀反贼,守我大唐!”

“杀——!”

……

 

莫雨这边一切准备就绪后,带着数千人掩在丛林里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史思明撤退的狼牙军残部。

他手一扬,跟在他身边许久的莫杀立刻会意:“格老子的,等这么久,总算来了!”他马上擂起战鼓,顿时有人拉紧了绊马索,有人搭箭上弓。

走在前头的好些狼牙军猝不及防下被绊得人仰马翻倒下去一大片。史思明及一干将领勒住了马,方才没有被殃及。但是还没等摔倒的士兵爬起来,便有漫天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出。

莫雨原是要利用地利伏击狼牙军,并没有正面交手的打算,毕竟常山这边的兵力其实并不算多。

常山是要地,即使击毙史思明,安禄山也不会甘愿放弃常山必会再次来犯,为了击毙史思明残部而耗损兵力,等安禄山再来犯时,常山必失。

况且此时史思明残部已是穷寇,不拿命来搏更待何时!

莫雨觉得这样的时候正面冲突自己的人马会折损得厉害,太得不偿失,最大限度保留兵力才是上上策。

然而莫雨的计划很快被打乱了。

因为他竟然看到穆玄英带着浩气盟的弟子追杀了上来。

莫杀一看也急了:“这混小子,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莫杀是为数不多知道穆玄英与莫雨关系的人,他看到莫雨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等他的吩咐,就击鼓传军令停了射箭,以免流箭误伤穆玄英等浩气盟弟子。

在史思明营地唐军大胜,然而还是让史思明等人逃了。

穆玄英自请前往追击,本来李承恩嘱咐他,追至莫雨所守的隘口倘若还不能击杀便可返回了,谁知道穆玄英杀得热血沸腾,等发现的时候已经进了隘口莫雨的伏击范围内。

他一看伏击的箭雨停了,便知道事情不妙。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跟史思明缠斗在一起,分毫脱不开身,身边的浩气盟弟子和狼牙军也厮杀得眼红了。

 

那边莫杀手持双刀带着人冲杀过来。

他身形彪悍孔武有力,带着一队人迎面杀来,双手大刀上下挥舞,砍瓜切菜似的将那些才从地上爬起来的狼牙军杀得血肉横飞,顿时狼牙军被他冲得四分五裂。

莫杀是负责吸引敌军注意力的,莫雨则带人从右侧击,另有一队人从左边侧击,配合着从后追赶而至的穆玄英和浩气盟弟子,对史思明残部形成合围之势。

这边跟穆玄英缠斗的史思明一眼就认出那个白色狐裘外衫的青年正是害得他现在狼狈撤离的罪魁祸首,他横出一刀将穆玄英击退数步远,两眼血红回马拿刀杀向莫雨。

莫雨正与史思明的副将何淮衍缠斗着,冷不防感受到杀气,回身一看,只见史思明一把满是血迹的青龙大刀迎面劈来。

“老何!放着这小崽子,由老子来杀!”他一刀劈下神情狰狞地怒喝。

莫雨赶紧仰倒身体避开何淮衍的长矛,然后抬手用短刃格挡住史思明拦腰斩下来的大刀。

“小崽子,报上你的名来!老子不杀无名氏!”史思明在刀上又加了几分力,莫雨仰着的腰没有着力点,咬牙承受着这样的力量感觉有点吃不消。

昨晚莫雨没有将史思明杀死,一是因史思明身边防卫严密,二则史思明功夫确实了得,力气也很大。虽然单打独斗的话,莫雨很快也就能将他击杀了,然而战场上何来那么多单打独斗的机会?既要躲避旁人的突袭,又要顾虑使出分水那样的大范围招式会误伤自己人,莫雨在战场上其实并不能将身手完全施展开来。

他向来没有在对敌时多废口舌的习惯,只是一言不发地避开,然后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将手上的短刃刺向史思明的颈脖,然而那边何淮衍又刺过来的一枪让莫雨没有得手。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穆玄英终于杀到莫雨身边:“史思明,你这反贼,敢动他!”

“哈哈哈!”史思明狂笑起来,对莫雨又是一刀:“有何不敢,今日老子就要将你斩我刀下,用你的血祭祭我的青龙宝刀!”

莫雨闻言,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有了穆玄英的加入,莫雨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他那柄重剑对付起史思明的大刀倒是旗鼓相当,并不似莫雨那把短刃拿来格挡,天生就落了弱势。

穆玄英的十煌龙影剑法快速且势重,既攻亦能守,有他挡在前面招架住,莫雨奇诡快速的身法便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穆玄英和莫雨鲜少这样配合着对方来出招,但是两人胜在相识将近二十年,彼此间已很熟悉,对对方的武功路数也非常了解,不一会儿已经打出了默契,形成一种穆玄英吸引火力,莫雨从旁协助的进攻方式。

何淮衍和史思明往往是刚刚招架住穆玄英挟风雷之势的一剑,那边紧接着莫雨就从斜偏阴毒的角度刺来又快又狠的一刀。尽管双方人数一样,史思明和何淮衍已渐渐开始左右支拙。

如此大好形势,他与莫雨又配合杀得非常默契,这样并肩作战互补互替的一幕穆玄英早就想了十来年。此刻他一心要取史思明这安禄山手下大将的项上人头,得心应手的顺利感觉渐渐让穆玄英打得热血沸腾,忘我大意起来,甚至滋生出一种与莫雨一起便能胜券在握的豪迈感觉。

而莫雨那边则显得冷静得多,他几乎没有热血沸腾的时候,一来是他修习的凝雪功和红尘心法皆修身静心,二则他需要凝神找出敌人每一个可以让他一击必杀的空门。就在这时他忽然直觉嗅到危险的味道,眼角余光一转,竟看到一个狼牙军的将士爬到一棵树上,拿了一把弓正对着这边搭箭拉满。

莫雨早看出穆玄英打得兴起,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情况,又专注着格挡史思明和何淮衍两人,这一箭若射过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想都不想,立刻就将手上的短刃掷飞过去,将那拉弓瞄准他们的士兵当场钉杀在树上。

然而这边他弃了短刃,那边穆玄英却一时没反应过来莫雨这一掷是什么意思,怔愣的这一瞬间,居然让莫雨露了个空门来,史思明难得见此良机,一刀就劈到莫雨身上:“兔崽子,受死吧!”。

莫雨闪躲得快,但到底没来得及完全侧身,他闷哼一声,肩上顿时溅出血来,瞬间将左边雪白的毛领子染得鲜红。

穆玄英本杀得热血沸腾,这一下顿时整颗心都缩成一团,惊呼起来:“小雨哥哥!”

本来这样的伤莫雨是不放在心里的,然而那一刀竟然恰好砍在他尚未完全痊愈的箭伤上。之前在一场战役里他曾被一箭穿肩,却硬是带着肩上那箭一直厮杀到结束才一头栽倒,躺了一天才醒转过来,伤得很是严重,好不容易好了个七七八八,史思明这一刀让旧伤立马就迸裂了。

尖锐的疼痛让莫雨瞬间头皮发麻,此时耳边传来穆玄英那声“小雨哥哥”,惊恐彷徨又撕心裂肺,这种语气对莫雨而言真是太过熟悉,多少次梦魇时他都惊醒在毛毛这样的疾呼中。莫雨有那么一刻,被那声“小雨哥哥”震得脑子一片空白混沌。

这是莫雨的心魔。

身边的厮杀声渐渐变成了纷乱的回忆,耳边好像是毛毛在惊恐的大叫:

“小雨哥哥!”

“小雨哥哥快走,他们追过来了!”

“小恶贼,你等伤了我家公子,还想抵赖不成?”

“明明你们先欺负人的!”

“放屁,我家公子见你等可怜,给了你二人一个包子,谁曾想你这小畜生竟然敢暴起伤人。”

“哼!分明是你们发现我手中的这卷书稿,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来抢!“

“等一下!书稿就在我手里,有本事来拿啊!”

“毛毛!毛毛!!”

 

又有人来追杀他与毛毛,又有人要来将他与毛毛置诸死地!

这些人必须全部杀光!否则……否则毛毛又要跳崖了!

这么想着,他身上那股因为中毒而产生的阴性内力和阳性内力顿时不受红尘心法的压制暴涨起来,胸口上的咒印慢慢蔓延到左肩和背部,经脉里受两股内力的争斗而疼痛异常,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将体内的真气外泄出来,顿时强烈的罡风在他周围爆发。

穆玄英顿时勒马倒退了两步,史思明与何淮衍大骇,身边还有一些缠斗厮杀在一起的浩气盟、恶人谷弟子与狼牙军,功力并不那么强的,均被莫雨的罡风扫得撑不住吐了血。

莫雨双眼血红盯着离他最近的何淮衍。他左肩伤口的血流得满手臂都是,右手却手指勾成爪直接就抓过去。何淮衍被他疯癫的模样吓住,失神了片刻,清醒过来的时候要躲避已经晚了。莫雨的手扣住他的脖子猛地收拢起来,以罡劲包拢的指抓顿时将何淮衍的脖子捏爆,鲜血飞溅到旁边的史思明与穆玄英脸上。

那头莫杀反应最快,他扯着嗓门喊起来:“少谷主毒发了!!”

在场的恶人谷弟子一看莫雨那个样子,顿时心胆俱裂,谁不知道少谷主当年那场毒发后不受控制的血腥屠戮呢?于是都顾不上和狼牙军缠斗,俱都以莫雨为中心快速向外围退去。

那边浩气盟的弟子虽然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然而第一次亲眼见这样的情景都骇住。莫雨这时已经不清醒了,他状若癫狂连连向史思明攻击去。何淮衍颈脖被捏爆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史思明心里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不敢撄其锋芒,连连格挡后退。

莫雨是真的一路杀到史思明面前的。他经过的地方那些原本围攻他们的狼牙军都被他撕杀了,甚至里面还有个吓呆了的浩气盟弟子,当场惨死在他手下。

“别靠近莫雨!!”穆玄英看到浩气盟的弟子被杀,神智顿时回来,他大惊地提醒浩气盟的弟子。

 

穆玄英弄不懂莫雨为什么忽然就毒发癫狂了。

他看到莫雨错手间杀了浩气盟的弟子,不由得又怒又急。

眼见他又要伸手向另一个吓傻的浩气盟弟子,穆玄英急忙将重剑横过去挡住莫雨。

他怕伤到莫雨,用的是剑面,然而他那柄重剑,两边都是剑锋,尽管他已有心避免,却还是在莫雨的右手手臂上割了一条很长的伤口。两人的内力通过重剑碰撞在一起,俱都被反震得不轻。

“莫雨,清醒一下!”穆玄英顾不上体内被震得动荡的内劲,惊怒交加地对莫雨疾呼。

那边史思明一看如此,迅速夹紧了马腹,拉起缰绳往北疾驰而去。狼牙军见副将被杀,主将逃逸,亦都迅速四处没命地逃窜起来,在场的人被莫雨骇住,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狼牙军。

莫雨被挡住,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厮杀挡着他的人,然而那声熟悉的“莫雨”传到耳边,让他心神有一瞬间回笼。

他看到自己被穆玄英格挡住的手,心里顿时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然而体内不受控制的两股内力仿佛要硬生生撑爆他的经脉、绞碎他的骨肉,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癫狂地将这些内力发泄出来。

莫雨看着穆玄英惊惧的脸色,竭力控制住自己收敛外泄的罡劲,顿时被自己反噬得咯了口血。

他癫狂时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清醒之后从旁人口中得知后,往往恨不得自我了断了。

或许我的出生,便注定要为他人带来灾祸……

可是至少不能伤害毛毛,不能将灾祸带给毛毛。

自己若在这里毒发疯癫屠戮,这些人还能有几个活下来?

穆玄英必然难以面对浩气盟。

毛毛他如此看重浩气盟……他们这兄弟,这辈子恐怕就当不成了。

莫雨撑着最后那丝清醒收回手,拉起缰绳往干道旁的深林策马而去。

“我去追他!”穆玄英大急,赶紧夹马追过去,一边对莫杀道:“你先将人马带回去!”

等话说完了,穆玄英的身影也消失在林中。

 

04

莫雨做了许多许多噩梦。

一会儿是枫华谷里让人追到绝路。

一会儿看到自己与穆玄英正殊死一搏,他嘴里说着什么,可自己全然听不到,穆玄英脸上焦躁担忧,手上却一掌掌朝自己攻来。

一会儿莫雨又来到被焚毁的稻香村,看着村民都倒在血泊中。

然后他又梦见年幼时浩气盟发了长空令来追杀自己。黑夜里拼了命地仓皇逃窜,他实在不懂,这些侠义之士们怎么就非要将一个孩子诛杀于剑下?

一会儿,莫雨又看到恶人谷与浩气盟在昆仑激战,冰天雪地里穆玄英正气凛然地骑在白马上,身后浩气盟的弟子如潮水般杀过来。

真真假假都混淆在一起,全部都是些锥心剜骨的回忆。莫雨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愉快。

此时他身体痛得仿佛要裂开,忽冷忽热难受得厉害,好像掉在冰水里又教人捞起来扔进熊熊烈火中灼烧。

最后,他看到毛毛从他怀里夺走了书稿,然后纵身跳下悬崖。

他这辈子摆在心上的统共也没多少个人,最在乎的兄弟跳崖了,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跟着毛毛跳下了山崖。

 

莫雨眼前一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挣扎着睁开双眼。他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身边的情况。自己似乎在山洞里,身旁有篝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丝丝暖气飘了过来。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浑身僵痛麻木得厉害。

莫雨头痛欲裂,他扶着额头慢慢地坐起来,侧头一看,穆玄英正安静地躺在他身旁。

莫雨呆愣了片刻,脑中嗡地一炸,立刻浑身发冷。

他想起来了,自己在战场上毒发,然后逃了出来,随后……随后怎么了呢……他抱着脑袋想了许久,也拼凑不出后来发生了什么,更分不清自己脑子里的各种片段到底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穆玄英就这么躺在他身边,脸上有细碎的刮伤,衣服也划破了多处,右手袖子不知被什么撕裂了,露出的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擦伤。

莫雨伸出手,想去探探穆玄英的鼻息,他不太确定毛毛是否还活着。

但他颤抖着伸手数次,都不敢去探去。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恶人谷少谷主此刻真是怕极了。

对于莫雨而言,生死都是度外的事情,唯独最怕毒发清醒后身边有亲近的人——他每次毒发身边鲜少有活物的。

过了半晌,他将心一横,俯下身低头慢慢地贴近穆玄英的胸膛。

耳边传来一声声规律强健的心跳,这真是莫雨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天籁之声。

毛毛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穆玄英在莫雨俯身下来将耳朵贴上他胸膛时就醒了。原是不懂莫雨这是要做什么,但他感觉到莫雨贴着他胸膛的瞬间,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下来时,穆玄英立刻就明白莫雨的想法。

不就是怕自己死了吗?他略微有些无奈,自己到底是谢渊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哪能死得那么容易呢,小雨哥真是太不将他这少盟主当回事儿了。

但此刻,穆玄英心里又非常满足,恶人谷的穷山恶水,到底没有把他的莫雨哥哥变成冷血的人,他对自己还是珍而重之的。

但自从两个人分开后十来年,他这哥哥怎么好像在自己的事情上,心智都没有丝毫长进呢?

穆玄英就这么呆躺着享受莫雨的担忧。

不过因为胡思乱想而变了频率的心跳还是出卖了他已经醒来的事实。

莫雨坐起来,看着努力抿着嘴还是掩饰不住嘴角笑意的人皱眉:“醒了就起来吧,别装睡了。”

穆玄英坐起来,挠挠头,“这不难得看到你这么担心我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你的?”莫雨瞥了他一眼。

穆玄英闻言笑了,并不戳穿这谎话,莫雨哥哥总是嘴硬心软。

 

莫雨看到自己外衫乱糟糟团成一团放在旁边,就想拿起来穿上。结果一拉起来,发现外衫被撕烂了。然后他低头看看自己肩上伤口被包扎起来,顿时就明白,不由得瞪了穆玄英一眼。

“别这样看我,”穆玄英耸耸肩,“掉下悬崖时我的衣服和披风都给勾破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将你的外衫洗干净撕成条帮你包扎好的。”

“……”莫雨捂脸。

穆玄英笑笑,转身拿过今天下午猎回来的兔子开始剥皮。

 “我那天毒发后都干了些什么?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莫雨问。

穆玄英一边熟练地去了兔子的皮毛,有条不紊地用细小的树枝架着放在火上烤,一边道:“你那天毒发后怕牵连旁人,自己跑走了。我不放心追过来,好不容易制住你……你又挣脱我,跳下了悬崖。我只好也跟着你跳下来。幸亏我捞住你,否则你这会儿早摔得粉身碎骨了。”

说完,穆玄英邀功似的笑眯眯看着莫雨:“后来你一直昏迷着,接着又下起了大雨,我只好寻了个山洞。今天刚好两天了。”他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中间却隐下了许多命悬一线的凶险细节,并不太愿意让莫雨知晓。

“毛毛,你怎能如此胡闹?!”莫雨大惊:“以前不是与你说过,我毒发时不要靠近我,怎么说来说去,竟还是记不住?我毒发时神志不清,谁都认不得,疯癫一两时辰也就好了,何须你白费力气地来找我!还有……我是神志不清地跳崖,你倒是清醒的,怎么也就这么傻地跟着跳下来呢?!你、你不要命了吗?”

莫雨向来沉默话少,今天听闻穆玄英说的话,情急之下竟然说了许多话来责备穆玄英。

穆玄英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三遍小雨哥哥是王遗风的徒弟说话喜欢直来直往,这才按捺下心头的怒火。

莫雨吃软不吃硬,有些事情要让他明白,就绝不能与他冲动吵架。

他将烤好的肉分好,走过去递给莫雨。

莫雨靠坐在石壁旁,没有了那件白色的外衫,红色的里衣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一片胸膛,配着他尖瘦的下颚、因受伤引发低烧而微红的脸、有些紊乱的呼吸和苍白疲倦的神色,整个人意外地单薄。

穆玄英看得有点晃神。如果不是自己跟着神志不清的他跳下悬崖,只怕恶人谷令人闻风丧胆的少谷主,就寂寂无闻地死在这无名之地了。

他叹口气,暗道一声幸好,转而换上一副温良的笑脸,“小雨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莫雨接过他手上的肉,穆玄英便半跪下来,一手撑着墙壁,将他困在墙壁和自己中间。

他低着头对莫雨笑着说:“小雨哥,你这话说得可不对。我们是兄弟,是亲人,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呢?”

莫雨微仰着头,被他说得有些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但是跳崖,也太胡闹了些。”

穆玄英认真地看着莫雨:“小雨,还记得以前我们重逢时,我喊你莫大侠吗?你当时说我只将你当作恶人谷的小疯子,没将你看作兄弟,嫌我与你生分。可是,我对你的情谊,岂是一句称呼就可以道清楚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小雨,你看重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却只纠结称呼,自己出了什么事情便将我甩到一边去,这便是你认为的兄弟情分?我……我是真的将你放在心里当兄弟,当亲人的,这不是嘴上说说的事情。”

“小雨你若有危险,我是必定要舍身来救的。我十年前能为了求你脱困跳崖,十年后也会这样做。如果你觉得这是我在胡闹,是我不爱惜生命,那你以后也不要将自己的性命这样轻视,我自然也就不需要涉险了。”

最后一句话,穆玄英说得相当坚定认真,莫雨闻言,竟然莫名地有一丝心虚,在穆玄英带着担忧和些许不满的注视下,莫雨垂眸,拿手捂着额头,低声道:“……我尽量……对不起,是我想岔了,毛毛。”

说完,他心里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不是哥哥吗,毛毛向来听他的话,怎么反而变成毛毛教训起自己来了呢。

他正要说话,穆玄英忽然将头搁在莫雨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愧疚地道:“别……我才是那个要说对不起的……如果不是我……小雨哥哥你就不会受伤毒发了。”

“我这些年,总是想起稻香村被毁时的情景……可惜当年我手中没有可以守护黎民的利剑。”

穆玄英埋在莫雨的肩窝,闷闷地道:“我就是凭着这个念头,在浩气盟里苦练十年武艺,等到这把守护苍生的利剑能出鞘……那日又是乘胜追击,谁想竟然杀晕了头,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到了你伏击他的隘口……我果然还是愧对‘天狼’的名号,也愧对你。”

莫雨闻言,沉默了片刻,用空着那只手搂住他的背:“没有什么愧对不愧对,毛毛。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我永远都是你哥。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若捅了篓子,我陪你担着。”

穆玄英听了这话,手里暗自握成拳,不会了……

他要的是和莫雨比肩。

 

穆玄英正兀自想着,忽然听到一把冷淡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少谷主,总算找到你了。”

莫雨和穆玄英竟都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到来,两人一同惊愕地抬起头。

“烟。”莫雨看了来人一眼,放松下来。

 

05

穆玄英吃了一惊,这就是烟?

七星战十恶,烟影不相逢。

穆玄英想起这句在浩气盟里流传了许久的话,他细细打量烟的容貌,竟意外地发现烟下颚的线条与天璇影掩在面具下的下颚非常相似。

“你就是烟?你和我们浩气的天璇……唔!”穆玄英忍不住开口问,影字没说出口,旁边莫雨面无表情地扯了烤兔子大腿,眼明手快塞进了他嘴里。

穆玄英堵了个满嘴油。

烟扫了穆玄英一眼,神情冷冷淡淡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但看上去似乎也并没有要追究这浩气盟小崽子将少谷主困在墙边不知做何事的行为。

“听了你的事情,顺便来找你一找。”烟说,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瓷瓶,扔过来,被莫雨接住。

“出来时颜书廷托我给你的药。”然后他又将左手提着的一个小包袱扔过去:“这个,路上找到的,你交给他。”

莫雨接了包袱用手摸了一把,点点头:“好。”

“往东走四里路有不太陡峭的石壁,半个时辰可攀爬上去。往西走是平路,要绕回隘口,须行两日,少谷主要返回自行选择。”

说完烟转身就要离开。

穆玄英赶紧将嘴里的烤兔子腿拽出来大声问:“等!请问常山这两日情况如何?”

烟仿若没有听到,脚步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明显是任你喊破喉咙,我自当你无物的架势。

穆玄英见状大急,转头拉住莫雨的手,一脸殷切。

莫雨于是出声:“烟,常山这两日……”

他一开口,那边烟这才停下脚步:“安禄山回兵很快,当晚便派了兵马又来围。那边郭子仪听说要点兵来救,但尚未出兵。现在常山尚未解困,否则莫杀早来寻你,李承恩也会派人来找你们,可惜脱不开重围。”

穆玄英闻言,不由自主握紧莫雨的手。

莫雨闻弦知意,又替穆玄英问:“情况甚危?”

烟摸了摸下颚,“尚不算。毕竟史思明一役俘了许多人,且他逃离时落下许多兵器马匹,都让李承恩缴回了城里。常山再守一段时间应该不是问题。”说完也就径直离开了。

 

穆玄英听了这消息,很是焦躁,他背着手在山洞里走来走去,“我便知道这两日没人来寻我们,事有蹊跷。没想到……安禄山回兵如此之快。”

莫雨说:“常山本来便是叛军南北咽喉战略要地,安禄山必然寸土不让。你若担心,可以从东面的峭壁上爬上去,只需要半日就可以回去了。”

穆玄英转头说:“那悬崖我上得,你肩膀受伤,可上不得。要不我去找匹马,或许跑个一天就能到。”

“这里哪里找马。我走另一条路回去便可。”莫雨用牙齿将瓷瓶上的木塞拔出,干咽了两颗药丸子。

“你早些回去就好了,有你在,还有莫杀,我不担心那边。”他说。

穆玄英走到他身边蹲下,皱眉将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莫雨练的凝雪功本来就让他体温比寻常人低一些,现在他手下的肌肤有几分高热,对莫雨而言这已是高烧。

“你晕着的这两日,一直都在发热,今日醒了这热也没退下去,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穆玄英坚决地说。

莫雨任由他将手放在自己额头,“这算什么,你也太小看……”

这话还没说完,穆玄英就笑着打断他:“我背你爬上去吧。”

“别闹了。”莫雨吃惊地看着他:“背着一个人你还想爬上去?”

“我是不会丢你一个在这儿自己走回去的。但是现在的形势,常山那边我也不可能再耽搁。你恶人谷还有莫杀坐镇,我浩气盟这次来常山的就只有我一个,我若不尽快回去,浩气盟弟子就群龙无首了。”穆玄英说。

“所以说,你自己……”

穆玄英拿起地上的重剑,起了个架势单手往石壁上一掷。

噌地一下,偌大一柄玄铁重剑便让他直插入石壁三分,剩在外面的剑身和剑柄在嗡嗡作响。

“小雨哥哥,你猜猜我这十多年里,跟着谢盟主都是怎么练武,才能将这样的重剑舞得举重若轻?”穆玄英笑眯眯地看着莫雨。

莫雨看着身边石壁上还在被力道震得嗡嗡作响的重剑,再看看背着手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一派温良俊雅的青年,顿时哑口无言。

穆玄英可算看懂这人了。

你跟他理论不来,也责备不了,他也许根本不懂做的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会让身边关心他的人感到难受这个道理。

幸好自己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只要比他强势,他拗不过你,也就顺从了。

虽然穆玄英向来喜欢以理服人,但是偶尔一两次用暴力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也是很爽的事情。

穆玄英愉悦地将重剑从石壁上抽出来。

 

他走过去拿起莫雨身边的另一个小瓷瓶:“这是你那军医给你的伤药?我给你上药罢。”

“好。”莫雨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穆玄英拉下他的衣衫,露出被撕碎的外衫包扎起来的肩伤处。他小心地解开布条。

这崖底没有伤药,他为求止血,只能随便帮莫雨包扎起来,现在布条上全是干涸的血迹。

伤口处肉和布条都黏在了一起,穆玄英撕下来时有一种硬生生将他皮肉分离的感觉。

布条下一道狰狞的刀伤劈开了皮肉,深可见骨。

因为没有足够好的处理,已经开始化脓。随着他慢慢撕开的布条,伤口微微溢出带脓的血水。

“……痛吗?”穆玄英看得心尖都颤了。

布条实在黏得紧,他不敢撕得快了,怕真的扯出伤口上的血肉。

 “不痛。明天就能回去了,现在随便上点药就行。”莫雨背对他低声说,声音很是平静冷清,只有额上沁出了些许薄汗昭示他在忍耐着。

他将长发拨到另一边好方便穆玄英上药,因而露出一截白皙的颈脖,更是衬得旁边的伤口狰狞可怕。

穆玄英听他这么说,笑了笑,揪紧的心算是放宽了些许。

莫雨这是默认了他明日的决定了。

 

穆玄英一边帮他上药处理伤口,一边和他谈论起常山的各种情况和兵力布置,及明日如何绕开安禄山围困在常山外的兵力返回城中。

他们二人一个是王遗风爱徒,一个受谢渊悉心教导。谢渊指导过穆玄英排兵布阵,他在这方面很是有一套。莫雨虽然不耐烦这些事情,然而他却对生死胜负天生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且这些年,两人逐渐在各自阵营中受了许多历练,上过战场也出生入死过。

尽管在不同的阵营呆了十年,两人学识阅历却是旗鼓相当。

穆玄英和莫雨又是推心置腹的关系,因此谈起这些事情来非常默契。穆玄英很多话,很多想法甚至只需将前半句说出来,那边莫雨已经接了下半句,与他一起把事情都想周全了。

莫雨很喜欢穆玄英现在这个样子,尽管身上衣裳因为这几天在崖底而有些残破脏乱,然而他那飞扬的眉眼,那意气风发的神采,却是藏也藏不住的,难怪那些人都说他是英雄侠少之一。

虽然莫雨不喜欢浩气盟,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穆玄英光明磊落,天生就适合浩气盟这样的地方。

当年被他抢了布娃娃藏起来,毛毛哇哇大哭的场面还犹在眼前,现在转眼间已经长成一方名侠,时间可过得可真快……

“我们明日回去将这些与李将军详细谈论一番,将常山守到郭将军……小雨哥哥?”穆玄英谈到兴处蓦然转头一看,莫雨已经倚在石壁旁歪着头睡着了。

他噤了声,走过去轻轻托着莫雨的肩膀让他躺平。

莫雨被他移动时睁开了眼睛,看到是他,又默默闭上了。

穆玄英脱了自己的外衫替他盖在身上,伸手探探他的额头。

用过药后热度似乎还是没有退的迹象,大概是伤口发炎化脓得严重。

穆玄英坐在莫雨身边,愣愣地就着火光看着他的睡脸许久,方才躺到他身边合眼。

 

次日醒时已经是巳时。

两人收拾了东西,按照烟说的路向,往东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确实有一处峭壁上面全是嶙峋怪石,攀爬和落脚都十分方便。

穆玄英将重剑和一些东西摘下来藏到隐秘处。

他打算先带着莫雨爬上去,然后自己再下来一趟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莫雨仰头看着峭壁,沉默不语。

穆玄英把重剑放下来,看到莫雨沉默的表情,便知晓他在想什么。

他走到莫雨身边笑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想家了,躲在树下哭。小雨哥哥来寻我,然后背着我回去。”

莫雨转头看着他:“我……不大记得了。”

穆玄英走到他面前背对他半蹲下:“来。这次换我把你背回去。”

 

 

06

穆玄英花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才背着莫雨爬到了崖顶,然后累得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莫雨将他半抱半扶地拖到树荫下,让他在树干旁靠坐着。

穆玄英顺势歪着身子倒在莫雨身上,头枕着他的大腿。

“……累死了……”他现在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次别逞强了。”莫雨将他被汗水黏在脸颊拂到耳后。他微微低下头挡住从树荫间隙中漏下来撒在穆玄英脸上的阳光。

穆玄英闭着眼睛在歇息,听了他的话不禁笑道:“很多事情世人都说做不了。我倒觉得是望难却步。别人只肯出六分力做成七分的事情,我偏要花九分力把事情做得十分圆满。你看,累是累些,但我这不就真把你带上来了。”

莫雨不说话。

穆玄英躺了一会儿,又说:“浑身疼,小雨哥哥。我休息一下再去跑一趟把重剑和你的包裹拿回来。”

“不急。”莫雨看看天色,“现在时候还早,晚上赶路比较好。”

他拉起穆玄英的手察看,因为攀爬而被岩石划得伤痕累累。

“回去我问颜书廷给你要些伤药,他做的比你们浩气盟的大夫好。”

穆玄英想起那晚,那个恶人谷的万花弟子拉着莫雨的手在细细叮嘱,然后转过头来就挑着眼角来笑话他“可别咬碎了牙”。忽然他又想起来昨晚烟让莫雨转交的包袱如今还在崖底等着自己去拿回来呢。

如果不是莫雨惦记着并嘱咐了的事情,烟怎么会管起这等琐事?

穆玄英不禁一阵气闷。

那家伙可讨厌我……穆玄英腹诽。

“……那个颜书廷……”

莫雨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带上几分内力在他手臂处按压,帮他舒缓疲累紧绷的肌肉,一边说:“他是肖药儿的徒弟,比我早入恶人谷一年。肖药儿从不亲自来治我身上的疯病,都是假手颜书廷,所以他一直跟在我身边。”

穆玄英哦了一声,他在心里算了一算,忽然翻身抱住莫雨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腹部。

莫雨听到他不满地嘟囔:“难怪……有十年了吧,都快比上我了。”

“什么?”莫雨皱眉。

他揪着穆玄英的衣领子要将他从自己身上翻过来好好说话,却发现穆玄英已经累得睡过去了。

 

穆玄英这一睡就枕着莫雨的腿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时莫雨腿麻了半天。

下午他又下了一次悬崖,将重剑和莫雨的物什背上来。

莫雨一个人等在崖顶,看了看天色,估摸着等穆玄英从崖底上来时便要到日落时分了,他便到悬崖边的山林里搜罗一些吃食。

这里虽然离安禄山的狼牙军扎营处尚且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是莫雨还是提防着被发现。

可他只算着了狼牙军,却没有算到此处竟然有山匪流寇。

或者说莫雨压根没有想过他平日并不放在眼里的山匪流寇敢来围困自己。

这十来个山匪衣衫褴褛很是骨瘦如柴,只有里面几个持刀的还算健壮。

特别是为首那个大汉虽然脸色蜡黄,却还是个虎背熊腰的。消瘦的脸显得颧骨尤其突出,一道刀疤从额头延伸到脸颊,上面那双眼睛凶光乍现,露出饿到极致的猛兽见到猎物时的垂涎贪婪神态。

“哈哈,总算又找到一个活人了!”那为首的大汉盯着莫雨兴奋地大笑。

莫雨原本的白色外袍早被穆玄英撕了包扎伤口,此刻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红色衣衫,敞开的衣襟里隐约露出肩膀上被包扎的地方,一只手不自然地垂着。他脸色因为肩伤感染而发热带着几分潮红,唇却是病态的苍白,一看便知是受了不轻的伤。他惯用的短刃早在和史思明对战时便丢掉了,身上并没有防身的利器。

这样的莫雨尽管脸上还带着惯有的狠厉之色,在不识他的人面前,却有一种无害的病弱假象,甚至连他脸上的狠厉和杀气,竟然都被这些山匪们看作是公子哥儿的骄慢。

“大哥,你看这个人……”那大汉旁边的汉子斜眼看着被他们围在中间默不作声的莫雨,兴奋地对他说:“是个公子哥儿……细皮嫩肉的。”

“上次那俩孩子……”为首大汉伸出舌头舔了舔唇,露出贪婪的神色:“之后……兄弟们半个月没吃上肉了吧……”

莫雨听懂了他们的意思,脸色微变,胃里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

 

安禄山的狼牙军攻城掠地后不但将物资粮食抢光或烧毁,往往还将汉人当畜生一般奴役,甚至纵容胡人屠戮汉人。

莫雨知道百姓如今水深火热,受着奴役食不果腹,许多连糟糠都吃不上,甚至有因吃观音土腹胀而亡的。

然而他却第一次遇到这些被压迫残害的人中,竟然也有流民做了山匪,为了口腹之欲而行那屠戮蚕食同胞的禽兽之事。

不过他转念一想,弱肉强食本来便是世间真理。

莫雨冷冷盯着为首的大汉,既然这些人信奉弱肉强食,那么……

死在他手里,理所当然。他们既不怜惜弱者,他也不必顾虑什么。

莫雨这么想着,正要出手,忽然另一个汉子惊叫起来:“等等!这个人!不是安贼子那边在找的人吗?!”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人都惊疑不定,渐渐地有人犹豫着附和:“好像是啊……听说,拿这个人的消息……能换一石米十坛酒……”

“捉到这个人听说能到狼牙军里当个百夫长!”

“我们、我们好几个月没有吃到大米了吧……”

为首的大汉思索了片刻,举刀朝莫雨走过来,粗哑着声音兴奋地道:“不想吃苦头的,识相些跟我们走!否则别怪老子手上的刀不长眼睛。”

莫雨扫了他们一眼,顺着他的话随意问:“去哪里?”

那汉子见他一点也没有要害怕的意思,还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他不由得恼怒起来,举起手里的大刀要抵到莫雨的脖子上:“看什么,还不快走!别敬酒不喝喝罚酒!”

莫雨侧了身避开那没有章法的一刀,右手轻轻握住那汉子持刀的手腕。

那大汉感到手腕一热,低头便看到莫雨因发热而略带高温的修长手指已经搭在了他的手上。

明明看着轻轻巧巧随便的一扣,他却挣得满头大汗也丝毫动弹不了。

他看这年轻人受了重伤,一副病弱要倒的样子,只当随随便便就能任由他欺辱的,因此并不提防,轻易就着了莫雨的道。

“龟儿子,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搞……!啊啊啊啊!”那大汉还没说完,手腕上便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不禁惨叫起来。

莫雨一错手便利落地拧断了他的手腕,直痛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那大汉握着的刀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莫雨放开他的手腕,将手移到他脖子上一握,往上一提,竟然将这大汉掐得离了地面。

那山匪头子双腿蹬了几下没碰到地面,被他掐得脸色通红充血,直翻白眼,四肢开始抽搐起来,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莫雨的命,竟然只值一个百夫长之位,一石大米和十坛酒?廉价如此,难怪尔等鼠辈也敢来找我麻烦。”莫雨说。

说着,他冷冷扫了身边围着他的山匪流寇一眼。

那一眼扫过来,那些围着他的山匪流寇们都骇得倒退了好几步,有几个手脚都抖得如筛子似的,眼看站也站不稳了,剩下的脚尖已经转了方向准备夺路而逃。

一个、两个、三个……莫雨默默数了一下:“十五人,一个都别想跑。”

刚才听闻这些人竟然吃过小孩子,他已倍觉恶心,现在又被识穿身份,倘若真让这些人去通风报信,后患无穷。

想来想去,还是杀尽了的好,莫雨杀心顿起,正要加重手上力道掐毙这山匪头子。

 “小雨!手下留情!”那边忽然一声惊叫。

莫雨一转头,看到穆玄英背着重剑手上提着他的包袱,正疾步走来。

“这些杂碎,必须杀了。”莫雨说,他收回心神,手上加了几分力。

“小雨哥哥,得饶人处且饶人。”赶过来的穆玄英扣住莫雨的手腕,卸走了他手上的部分力道。

 

07

“小雨哥哥,得饶人处且饶人。”赶过来的穆玄英扣住莫雨的手腕,卸走了他手上的部分力道。

莫雨垂眸看了看自己被他扣着的手腕,他并不想要与穆玄英较劲,但是也不想就这么放过这些渣滓,因此莫雨有些犹豫,手上的力道就松了。

那山匪头子总算脚沾到了地,却还是挣不开莫雨卡着他脖子的手。

众人眼前这个赶过来的青年,虽然衣着有些脏乱,但是那张脸,剑眉星目很是端方。他身边的莫雨,面容秀致神色漠然,却带着一股子“便是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的狠厉决绝。

穆玄英与这样的莫雨一比,那是说不出的和蔼可亲。且他还背着一把巨大的重剑,怎么看怎么有侠义之风。

那几个有眼色的因此就仿佛见到了人生希望,颤抖着冲穆玄英求救:“少侠救命!”

“我们、我们……不是什么真的恶人,都是、都是被安禄山那反贼逼得走投无路才……少侠放过我们把!”

“安禄山和那些胡人,把我们的田地都烧了,吃食也尽数抢光,我们这才……”

“少侠,我们再不敢了!”

莫雨嫌他们吵闹,嚎得难听,淡淡地瞥了那几个说话的一眼。

他们顿时就骇得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跌在地上,拿头胡乱地磕着,嘴里喃喃哭喊着“少侠救命”。

穆玄英看了看求饶的这些人,有几个持刀的看着相貌凶狠,其他拿着锄头等农具的,俱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

这些人腿直打颤,有些已经做出了要逃命的姿势来,却在莫雨阴冷的视线下吓得连抬脚的勇气都没了,只能从牙齿缝里结结巴巴地挤出带着哭腔的求饶。

“小雨哥哥。”穆玄英手上的力道虽然没有变,但是声音却柔和下来。

莫雨皱了皱眉:“毛毛,这些杂碎……”

然而话说了一半,他顿住。

这话可要怎么说才好呢?莫雨犹豫了。

这些人因为口腹之欲而吃食了一些孩子,如此禽兽行径……他看着穆玄英正气阳光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昨夜还跟他说在浩气盟苦练了十年,好不容易自己这把守护天下黎民的利剑在乱世里出鞘了。难道今天就要跟他说,这些连孩子都吃的畜生就是他守护的黎民?

哼,莫雨转念一想,何必解释,直接杀了便是。毛毛既然要守护苍生黎民,我就让他守护值得守护的那些好了。

他半眯起的眼眸闪过一丝狠绝,正要下手捏断手中人的脖子,却忽然听到那边穆玄英焦急地说:“小雨哥哥,快放手,你右手的伤口崩裂了。”

莫雨低头一看,正是那日站场上自己发疯时,被毛毛拿重剑不轻不重地伤着了的地方,因自己要拿这山匪的命而使力过甚,伤口崩了,血正沿着那道口子一点点地渗出,滑过他的手臂滴在地上。

穆玄英脸上焦急担忧的表情让莫雨心中一动,不由得就松了手。

那山匪头子顿时委顿在地上。

穆玄英转头笑着对那些山匪流寇们温和地说:“待我们守住常山,自会开城放粮救济难民,请各位暂时多少忍耐,万勿因此为恶。”

莫雨听穆玄英这么说,便哼了一声。他忽然弯下腰来,拿手钳住哪山匪头子的下颚,强迫他张开了嘴,两指伸进去在他舌根处用劲一掐。

那山匪忽然惨叫了一声,然后猩红的血汩汩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那汉子本来已经半昏迷着,被这阵剧痛激得骤然睁大了双眼,鲜血呛进他的嗓子里,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因为呛血的缘故,气管被堵住了,他脸憋得通红扭曲,眼球暴突很是狰狞。

“小雨哥哥……”穆玄英吃了一惊,他在站场上取的敌首也不少,但是这情景还是让他有些骇然。

莫雨将手指抽出来,手上的鲜血顺着修长的手指滴落。他抬头,视线一个个扫过那些骇得脸色死灰的山匪流寇们,一字一句道:“我都记下你们的样子了。胆敢泄露我的行踪,胆敢再……吃些不该吃的……你们,可看见我脚下此人了?”

那些山匪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已经忘记了点头。

“还不滚!”莫雨道。

被莫雨一声质问惊醒的山匪们赶紧屁滚尿流地往外逃,有几个大着胆子的连滚带爬到莫雨脚边拖了那半死不活的人往外走。

莫雨看了看旁边的穆玄英,他脸色有点难看,抿紧了唇,看到莫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眼神。

莫雨垂眸看了看尚在滴血的右手,转身往常山方向走去。

穆玄英回过神,看到前面独自安静前行的莫雨。

没了白色的外衫和那醒目的裘毛,莫雨的背影此刻很是有些单薄,就那么形单只影慢慢地往前走。

他右手的伤口并不严重,只是迸裂了有血流出,结实的手臂缕缕血痕,混着方才把那山匪舌根掐断时沾在手上的血,他也没在意,任由着血顺着他修长白皙的指尖一路下滴。

穆玄英不知怎么的,看了莫雨那样的背影,心无端地隐隐抽痛起来。

他赶紧跟上去,一时半会却不知道与莫雨说什么好,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莫雨的身后。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夕阳渐渐西落。

恰好前方有条小溪,莫雨便蹲下来将血污的右手伸入水中。干涸的血液渐渐一丝丝地化开,他用受了肩伤的左手有些困难地轻轻搓洗着右手。

看了这样的境况,穆玄英眼角一涩,他快步上前蹲到莫雨身边,握着莫雨的右手道:“我帮你,小雨哥哥,你左肩受伤了,不要妄动。”

说着,穆玄英小心地掬起溪水慢慢地捧着莫雨的右手帮他洗刷掉手上的血迹。

“毛毛,我杀的人都是该杀之人,没什么好解释的。”莫雨说。

“嗯,我知道。”穆玄英应了一声,他低着头,专心地帮莫雨洗着手。水将血迹冲刷干净后,露出莫雨手原本的样子。

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有着练武人独有的薄茧,也许莫雨修的是短兵与掌法,而自己修的是重剑的缘故,莫雨的手指关节多少比他要略细些。

穆玄英握着他的手,掌心下是莫雨湿漉漉的手背肌肤。他出神了片刻,然后扯过自己的外衫帮他小心地擦拭干净。

一边擦拭一边低着头道:“既然小雨哥哥觉得那些是该杀之人,那我相信必定有你的理由。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莫雨,却没有放开他的手,还是固执地牢牢地握在手中。

“那些人一定是做了小雨哥哥无法容忍的恶行。但在安禄山没有兵变之前,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庄稼汉,或是行些小恶行的地痞无赖,归根到底也是被这战乱逼迫得露了人性最恶的一面来……”

“那些人何曾懂得你的善意?!”莫雨说:“为恶者总以为伏首就可以得到救赎,死在他们手上的性命岂非轻贱?”

“恶徒是杀不尽的。”穆玄英说:“与其以杀止杀,让鲜血弄脏了你的手,不如小雨哥哥陪我一起平这战乱,让这世道不会再逼迫人作恶。”

“我的手已经脏了。”莫雨冷声说,他抽了抽手,却没法将自己的手从穆玄英手里抽出来。

穆玄英拽着他的手不放,还拉了一把。莫雨一下子没提防,被带得往穆玄英那踉跄跌了一步,被穆玄英张臂紧紧搂住。

“没有脏。师父说你手上全是累累血账,但是我相信小雨哥哥必定有你的理由!你只是跟王谷主一样,总说什么‘该当如何便当如何’的话,从来不屑解释,导致误会丛生,诽谤相随。如果我也误会你,那我跟其他人有何分别?!”

莫雨愣了一下,张了张嘴。

“……傻毛毛。”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两人迅速分开,彼此对视了一眼。

“有人来了。”莫雨说。

常山方向那边有隐约的纷乱马蹄声越来越近。

 

08

莫雨和穆玄英听了片刻,纷乱的马蹄声中隐约夹杂着胡人的吆喝,分明是安禄山的兵马。他哼了一声:“真有那不要命的,竟还是泄了我的行踪。”

穆玄英双拳紧握,手背上暴起了青筋,他心里发苦,说不出的悔不当初。

注意到他的异样,莫雨神色柔和下来,揉揉他的头发:“傻毛毛。”

穆玄英说不出话来,只抬手握住他搭在自己头上的手,力道之大让莫雨隐隐作痛,千言万语的悔意都从这疼痛里传递了过来。

他在浩气盟那样的地方长大,跟着谢渊过了十年,是绝干不出像自己那样轻易取人性命的事情来,莫雨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情责怪他,于是只反握了下穆玄英的手,道:“你只是按着本心而行罢了,没有错。错的是叵测的人心,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是错杀还是错救。……现在还是先离开此地吧。”

穆玄英点点头,两人运起轻功往南而去。

 

或许是忌惮莫雨甚深,这次狼牙军竟然花了许多人力来搜索这林子。

两人行得隐秘,但是少不了碰到一小波一小波的狼牙军,实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穆玄英便出剑解决了。

他二人途中还抢了两匹马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只是管杀没法管埋,到底还是漏了行踪,赶了两里的路便被史思明顺藤摸瓜地追了上来。

史思明虽然带着人将他俩围困在着,然而前几日隘口处莫雨疯癫杀戮的血腥场面他还历历在目,一时半刻不敢贸然上前。

穆玄英挡在莫雨前方,他挺着脊背坐在马上,抿紧唇手中紧握着重剑。

狼牙军的火把照亮了半边的林子,那灼灼的火光全映在他身上,将他照得凛然如一把寒光烁烁的出鞘利剑。

穆玄英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吸引了多数狼牙军的注意,尽管人已被他们牢牢包围了,依然让狼牙军如临大敌。

然而,只有曾经被二人联合夹击过的史思明才明白,穆玄英身后那个此刻不声不响的莫雨,才是真正防不胜防的杀招。

 

史思明自隘口一战后,十分忌惮他,他视线越过穆玄英去仔细查看莫雨的情况。

莫雨骑着马落后穆玄英一个马身的位置,整个人隐在阴影中,刘海遮挡了他半张脸,剩下半张脸在火光的阴影里隐晦不明。脸上神色淡然冷漠,仿佛毫不在意此刻的险境,只有那眼眸,漫不经心地慢慢扫视着那些如临大敌的狼牙军士兵们。

莫雨这模样,换了平日,换一个人,史思明肯定瞧不起。

他最看不得汉人男子手不能挑肩不能抬的怂样,平日要遇到了都要折辱一番然后一刀砍下头颅来。可是谁想到这恶人谷十恶里那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小疯子莫雨,不发疯时竟然是这样俊秀安静的样子。

史思明对他,已经不敢再大意分毫。

他因此观察莫雨格外的细致,终于让他看出莫雨握缰的左手看似自然,实则乏力。

史思明当初砍的那一刀非常重,若是寻常人必齐肩整只手臂被他砍下来,虽然伤着了莫雨,但他心中没有底,那疯子到底被自己伤得多重。

如今一看,方才放心下来。自己当初砍在莫雨左肩的那一刀虽然没有断臂,但是眼看着那左手现在是用不了了。

 

穆玄英注意到史思明探究的视线,拉了拉缰绳,不动声色地让马匹偏移了一步,以保护者的姿态将莫雨挡在身后,阻隔了史思明的视线。

史思明见了收回视线,哈哈大笑起来:“小疯子莫雨、天狼穆玄英……哈哈哈,看老子今晚碰到了什么人!”

他抽出青龙大刀横在身前,驱马前行了数步:“原来你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人谷小疯子莫雨,老子在你手上折了两回,看来也不算冤枉!”

史思明嗓音粗哑,声如洪钟,话一说出口,林子里有鸟被惊飞,穆玄英胯下的马嘶叫了两声,不安地踢动着前蹄。

“莫雨,老子听说恶人谷向来跟浩气盟很不对头,浩气盟杀了你不少谷内弟子吧!”史思明道:“老子看你跟天狼关系,倒是好得很啊!看来恶人谷的人都是怂蛋!”

“啧。”穆玄英闻言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这贼子来说!”

“哈哈哈。”史思明道:“天狼,你可敢把后背交给他?”

他话音一转,忽然道:“莫雨,你来老子帐下效命,老子帮你屠尽浩气盟的崽子们!”

莫雨听了,问道:“你有何资格让我俯首听命?”

 

史思明自安禄山叛变后,一直担任先锋攻陷饶阳诸郡,所向皆捷,可谓是风头一时无二。唯独在常山莫雨狠狠折了两次,如今莫雨轻描淡写一句话,不啻在他的兵马前狠狠甩他一记大耳光。

史思明不由得恼羞成怒,“哈!老子今天才知道,恶人谷的人有如此大义!”

莫雨策马前行两步,与穆玄英并肩。

他看着横眉怒目手握青龙大刀的史思明,想起吃人的山匪流寇和穆玄英跟他说的那句“是这战乱逼迫人作恶,逼迫人露出人性最险恶的一面”。

莫雨缓缓抬手,举刀遥指史思明,忽然大笑起来:“哼!我莫雨不需要所谓的浩然正气,更不想做什么人人颂扬的侠客!只是汝等小人正好是令我作呕的脏物,令我不得不欣然除之!”

他虽脸有倦容,身有血污,那声音却含着几分内力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震得一干狼牙军耳朵嗡嗡作响,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齐齐将戈矛对准了他。

“那得看看你今天是否能走得出这儿了!”史思明大喝一声:“给老子上!”

那些包围着他们的狼牙军得了令高喝着一拥而上。

 

穆玄英一声长啸“来战吧!”便舞起重剑一挥,顿时砍翻了好几个身先士卒的狼牙军。

莫雨叫了声“毛毛。”,把手上的大刀抛过去,穆玄英退了两米,将刀接到手上。紧接着,莫雨对着史思明的方向,拍了一掌分水,瞬间震得史思明心脉一阵剧痛,好几个距离近的狼牙军当场被莫雨的内劲震得七窍流血而死。

他打完这一掌,穆玄英立刻将刀抛还给他。

莫雨一接到刀,竟然调转了马头,猛地一拉缰绳,狠狠地夹住马腹,拿刀向好几匹马劈过去,锋利的刀锋精准地划过马目。所过之处,那些马匹头上鲜血喷薄而出,畜生们痛的嘶鸣起来往人群里横冲直撞。

狼牙军顿时被这些发疯的马匹扰得一片混乱,许多人都被疯马撞倒在地,死在马蹄踩踏之下。

莫雨趁乱砍翻几个狼牙军,往西疾驰而去。

那边穆玄英与他同时做了差不多一样的事情,趁着混乱往东突围。

 

史思明顿时目瞪口呆,他看这两人气势如虹地攻过来,还以为是要与他决一死战,谁知道打了一招,转头便分两个方向突围了,自己的兵马原围得好好的,瞬间被搅得乱成一锅粥,到处是人的惨叫与马匹的嘶鸣。

他费了好一会儿才整顿好这失控的场面,看了看两个方向,沉思片刻,点了大半的人马追向穆玄英那边,自己则提刀带着剩下的人往莫雨的方向追击而去。

 

09

穆玄英策马狂奔,他身上满是血污。

他走的是大道,不容易隐藏行踪且视线一马平川,岔路也并不太多,又帮莫雨引开了大部分的狼牙军,因此屡次被追上,勉力杀了好几回战得筋疲力尽,堪堪总算是甩开追捕的狼牙军。

能绕开安禄山的营地通向常山城的两条路,他坚持走的是往东的大道,把崎岖而多岔,甩开追兵比较容易的小道让给了莫雨。

因此穆玄英沿途逃得甚是艰难。

但这并非他最焦心的。

穆玄英想起莫雨与他分开时的那个模样,便揪心揪肺的难受,整个人都似被硬生生吊在半空不着地似的。

左肩的伤口那么严重能拉得住缰绳么?

小路上岔口弯道多,莫雨那个样子,能稳得住马匹么?

最后打了招分水,再碰上追兵还有余力么?

身体撑得住么?

明明莫雨伤重,史思明竟然还是弃了自己,亲自去追击莫雨……

……

这些念头轮番在他脑海里徘徊,把穆玄英煎熬得只想一个个砍杀了来追他的狼牙军。

他一剑将旁边一个狼牙军的头颅砍下来,顿时血喷溅了他满头满脸,温热的鲜血一下子又让他想起当初隘口史思明那青龙大刀劈在莫雨肩上的情景,等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有人差点儿一刀砍到他脖子。

穆玄英顿时从疯魔中惊醒,浑身都凉透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剩下一口心气在杀戮,他这才停了手转身便走。

又跑了数里的路,待要快到常山时,穆玄英勒住马,可是却发现自己握缰的手已经因用力过度而僵硬了,没法展开握着的拳头。

他焦躁地强迫自己平复心气,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让僵硬的手松开了缰绳。翻身下马后,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几乎使不上力气来。

 

穆玄英杀了几个在附近巡逻的狼牙军,来到常山城墙下,燃了浩气盟联络用的烟火信号,很快便有绳梯从城墙上放了下来。

他顺着绳梯爬了上去,在附近城墙上守城的浩气盟弟子立刻便围过来接应他,惊喜地道:“少盟主,你可是回来了,这几天都哪里去了!”

穆玄英压根没有任何心思去回答这话。

他推开围着他的几个浩气盟弟子,阔步走过去,伸手捉住不远处一个恶人谷藏剑弟子大力扯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你们少谷主回来没有?”

莫雨的路比他要短一些,他且行且杀,耽搁了不少时间,莫雨理应比他要早些从城西方向回营才是。

 

穆玄英坏了莫雨在隘口的埋伏,让莫雨受了伤以至发了疯病走失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恶人谷这边怨言犹多。浩气盟对此事也很是耿耿于怀,癫狂起来的莫雨错手杀了浩气盟的弟子,少盟主追他而去直到安禄山围城也尚未归来。

这两日若不是被困危城,两边早斗成一团了。

莫雨穆玄英没了几天,恶人谷浩气盟各自的气头便强压了几天。

那恶人谷藏剑弟子被穆玄英这么拽着衣领子勒得脖子生痛,又看他一个人回来,莫雨影子都不见,心里的火一下便旺了起来,二话不说一拳就照着穆玄英的脸揍过去。

穆玄英抬手格挡了他一拳,反手钳住他的手,又厉声问了一遍:“说,莫雨回来没有?”

那藏剑弟子的手被他握得钻心的痛,穆玄英之前一直温温雅雅的,对谁都彬彬有礼,他才敢怒急攻心对着他来这么一拳。

谁知道这会儿横眉竖目起来,那眼光跟刀子一样剜过来,又满脸的血污,说不出的可怖。他顿时蔫了,这才道:“不知道……尚未有消息传过来说少谷主回来了。”

穆玄英闻言,甩开他的手,他站在当下,深深呼吸了数次,感觉才活过来。

 

旁边有浩气盟弟子看他满脸血污,早便拿了沾了水的布让他擦脸。

穆玄英接过来,胡乱地擦了擦,抹了血污后,总算又能看出本来的眉目了,他那紧绷的面目才没有方才那么狰狞。

那边早有人将他回来的事情报给了李承恩,这会儿李承恩已经派了人来让他过去。

穆玄英将散开的乱发撸到脑后,胡乱地重新绑好了辫子,抬脚跟着来人去了李承恩营帐。

 

从李承恩营帐出来后,他牵了过栓在旁边的马匹,翻身上马就往城西赶。

莫雨要是归营,必定是从城西落脚的,既然李承恩尚没接到莫雨的消息,那么他便到城西等着莫雨归来。

城西的防守并没有那么吃紧,穆玄英来到城墙上,把重剑放下来,支着重剑靠站在城头。

夜半的常山城外一片寂静,偶尔听到夜风呼啸过林木的声音,萧瑟似鬼鸣。

穆玄英死死盯着黑漆漆的城外,只盼看到有人骑马奔回。

他就这么一直等到寅时末。

身后忽然一阵骚动,穆玄英回头,看到莫杀身后跟着那个恶人谷的万花弟子颜书廷,快步走了过来。

莫杀一看到他,便大声问:“少盟主,少谷主呢?!”

穆玄英久等莫雨不归,已是烦躁得很,这会儿听莫杀这话,心里只恨不得再出城去寻莫雨了,什么话也不想说,转身就想走。

那边忽然有人拉住他,穆玄英回头,颜书廷忽然抬手就抹到他脖子旁,指缝里两根太素九针闪着寒光,抵在穆玄英喉间。

颜书廷比穆玄英矮上一些,他微微仰起头:“少盟主……”

他这动作一出,旁边的浩气盟弟子顿时抽了兵器,拿刀剑指着颜书廷与莫杀二人。

颜书廷扫了一眼那些那几个浩气盟弟子,回头紧紧盯着穆玄英。

“何事同去不同归?”

 

 

 

10

颜书廷手上的太素九针没有刺进穆玄英的咽喉,但是他那句“何事同去不同归”却着着实实地刺进了穆玄英的心里。

在莫雨提出要分开脱围后,穆玄英并不太愿意。

如果可以,穆玄英并不希望受伤的莫雨离开他双手能及之范围,然而自己力有不逮,分开脱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穆玄英记得二人分开两个方向后,自己引走了大部分的狼牙军,心里很是惊喜了一阵。

追击穆玄英的人越多,莫雨便越安全。

自身处境越危险,穆玄英便越安心。

但是穆玄英还是很快发现史思明没有亲自来追击自己。

穆玄英这十年来一直在谢渊的教导下苦练武艺,十煌龙影剑法已练得精深臻至,他原以为这样的自己已能与莫雨比肩,但尽管莫雨受了重伤,史思明依然不敢有一丝大意,足见忌惮之深,穆玄英方知自己与莫雨之间尚有很大的差距。

缘何同去不同归?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之力尚且不能庇护得了他。

 

所以颜书廷这话,穆玄英只能回答他:“回来时途遇史思明与狼牙军……我与他分散了。”

颜书廷道:“少谷主叫那史思明捉去了?”

“没有。”穆玄英道:“他往西去了,我……在等他归营。”

莫杀听了这话十分气急,大声道:“天都快亮了!你这走远路的都回来好半天了,老子怎么还不见少谷主回来!”

莫杀说话向来粗放,从不管什么绕弯道儿,有哪句便说哪句。他见莫雨尚未归营,心里急得很,说出来的话便十足十的像责备。

旁边那些看到颜书廷拿太素九针抵着穆玄英颈脖时已经严阵以待的浩气弟子们,听了莫杀这话,忍不住怒喝:“放肆!你们那疯子没回来,与我们少盟主何干!”

“我们少盟主为了找他身涉险境数日,算是仁至义尽了!”

 “喊谁疯子呢!”莫杀听到那句“小疯子”,一刀过去便击飞了说这话的浩气盟弟子手上的长枪,将刀稳稳架到了他脖子上。

“有种给老子再说一次!”

莫雨和穆玄英失踪了几日,两边阵营的人相互有了罅隙,却因围城之事而一直忍耐,如今这番话像丢在枯叶上的星星之火,瞬间便燎原了。

看到莫杀拿刀架着同僚,有几个浩气盟弟子便翻起了旧账:“疯子这称呼何错之有,当日隘口上便发疯杀了我们浩气的人,尚没有找你们算这笔账!”

莫杀怒道:“不是你们闯了隘口,能出那样的鸟事?!”

颜书廷只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哼了哼,放下了抵在穆玄英颈脖上的太素九针,袖手站在一旁盯着穆玄英:“少谷主向来容不得我恶人谷弟子说你半句闲言,却不想你们浩气盟是这样看待他的,穆少盟主今日让我大开眼界啊。”

 

莫雨还未归来,穆玄英实在是这些人中最难受、最煎熬的那一个,却又偏偏是最不能自乱阵脚的那一个,否则只能加剧阵营之间的矛盾。

因此穆玄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此刻心头的焦躁压下去,他拿手抹了抹脸,强迫自己露出像平日那样平和镇定的脸色,举步走到莫杀身边,先对浩气盟弟子道:“莫少谷主不是你们能非议的。”

他虽然平日总是温文有礼平易近人,但到底是谢渊悉心教导的亲传弟子,安禄山兵变后,他带着浩气盟弟子倒也做了许多事,因此平日在浩气盟里也很有些积威。

穆玄英这话简单,语气却是极重的,当下那些浩气盟弟子便闭了嘴。

他换了比较和缓的声音,转头对莫杀道:“莫大叔,是玄英学艺未精,未能亲自将莫少谷主带回来,如他有任何差池,玄英……”

穆玄英本想说“一力承当,向恶人谷负荆请罪”,然而莫雨此刻至今未归,他却连这样的猜测都不敢说出口。

他为莫雨,敢舍命相护,却怕此刻自己的猜测一语成谶。

穆玄英既说不出口,只好沉默地站着。

莫杀知道他跟少谷主的关系,才想起估计穆玄英现在心里并不比他们好受,想了想,觉得各退一步的好。

于是莫杀便放下刀,对颜书廷道:“走了。”

 

颜书廷跟在莫杀身后正举步向前,忽然听到穆玄英叫住他,“颜先生,等等。”

他回头,看到穆玄英解下绑在身后的一个包袱递给他,“这是他本准备交给你的。”

颜书廷看了他一眼,疑惑地接过来。他一捧起包袱,忽然止住脚步,手慢慢地解开。

穆玄英看他的手,指尖在微微发抖。

包袱打开后,穆玄英看到里面是一颗人头。穆玄英想,这大概便是莫雨为颜书廷寻找的前常山太守颜杲卿之子颜季明的头颅了。

当初史思明以颜季明胁迫颜杲卿不遂,最后颜季明被砍下了头颅。

颜季明剑眉上扬,抿紧了唇,虽然闭着双眼,却能看出宁死不屈的满脸怒容,显然是直到被砍下来的那一刻,脸上都不见一丝怯懦。

不知道史思明用了什么法子,过了这么些时间,竟然将这头颅保存得如此完好。

颜书廷的脸色在看到颜季明头颅的那一瞬间刷白了,他抱着头颅,微微低着头,竟然以唇轻轻亲吻着这头颅。

颜书廷又长又直的黑发如瀑布一般遮掩住他的脸颊,穆玄英没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因站在他身边,听到他抱着头颅,轻轻叫了一声“哥”。

这一声“哥”声音很轻,听在穆玄英耳朵里却如雷鸣。

他感觉自己头轰的一声混沌一片,不知道怎么的,错眼之下,竟然看到仿佛是自己抱着莫雨的头颅。

这幻觉实在太让他惊恐,穆玄英扶着额,其实太疲倦导致的错觉不过一瞬,他却因这一瞬间的幻觉而浑身凉透,出了一身冷汗,脚也软了,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要跌倒。

有浩气盟的弟子立刻过来扶住他,“少盟主,你怎么了?”

穆玄英被他扶住,喘了两口气。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手足冰凉,指尖还是抖的:“没事……我大概,太累了。”

穆玄英在崖底的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今日又在悬崖上下了两回,晚上归营一路上战得几乎脱了力,回来后没有歇口气又跑到这边来等莫雨,到这一刻其实已是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只靠着一口气在支撑了。

那浩气盟弟子道:“少盟主还是先去休息吧。”

穆玄英也知道自己现在身体情况实在不容乐观,点点头,吩咐那浩气弟子道:“传我令,倘若莫少谷主回来,一定要立刻禀告于我。”

那浩气弟子得令应允,穆玄英便返回自己的营帐中。

 

穆玄英到了营帐,几乎是倒在床上便昏睡过去。

他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

开始穆玄英睡得很沉,往后却一直在梦魇,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交错,一会儿是小时候的稻香村;一会儿是南屏山上自己在拜祭父亲的墓碑;一会儿是他站在悬崖边,转头便看到莫雨在他身后;一会儿是自己在浩气盟苦练十煌龙影剑;一会儿又是晚上血战狼牙军的情形,杀得血肉横飞。

直到有人不断大力地拍打着他的房间门,他方才从连绵的梦魇里醒过来,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穆玄英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咚咚作响,跳得又快又急,浑身上下都又酸又沉,好半天才艰难地下了床打开门。

来拍门的浩气弟子急道:“不好了,少盟主!史思明那贼子捉住了莫少谷主,正远远吊在他们的阵地前呢。”

穆玄英一开始以为自己没有睡醒,听错了话。

他按住那浩气弟子的双肩,平着声音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那浩气弟子只好又跟他说:“少盟主,史思明捉住了莫少谷主,正远远吊在他们那边的阵地前呢,兄弟们都看得到……现下恶人谷的人都要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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