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羊花】
1
卓一云是个道长。
一个和仙风道骨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道长。
他小时候刚到纯阳宫那会儿，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大一些后，满腹花花肠子，油嘴滑舌，不但自己闹腾，还诱得一众小师弟小师妹们跟在他屁股后上蹿下跳，直将纯阳宫闹得三不五时鸡飞狗跳。
纯阳五子提起这个大徒弟，就没有一个不皱眉的。
幸好卓一云道心虽然欠奉，天资却绝佳，学得好一手太虚剑法，年纪轻轻就在这辈弟子里无人能出其右。
因此尽管卓一云常常闹得师傅们吹胡子瞪眼，可也就顶多被罚去论剑锋面壁思过，倒不至于将他扫地出门。
待到卓一云刚满二十岁，纯阳五子立刻放他到江湖历练去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祸害嘛，却是有多远放多远的好。
于是纯阳又清净了。
2
卓一云一出纯阳的大门就直奔隔壁万花谷。
他这人从小就是坐不住的性子。
纯阳白雪终年不化，满目都是单调的白、白、白、白、白。
卓一云觉得自己不皮不行啊，否则一分寂寞都要被这皑皑白雪染成十分了。
其实他从来就不是方外之人，也没什么修道的心，他就爱繁华三千的尘世。
因此自从小时候跟师傅去了一趟万花后，他就喜欢上了万花谷这地儿。
说喜欢还是轻的，卓一云这简直是身在常年飘雪的纯阳宫，心在四季如春的万花谷。
万花有晴昼花海，有青山绿水，有杳杳乐音。
当然，更有美人如玉。
于是好不容易放出了羊圈，卓一云喜滋滋便奔向万花谷。
行走江湖，有名剑，有好酒，也要有美人。
方才圆满。
卓一云背着吞吴，喝着上好的竹叶青，现在就差个美人陪他走江湖了。
于是他略一思量，决定去万花谷拐一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万花弟子。
3
卓一云到了万花谷，直接就去晴昼海蹲点。
他皮相不错，嘴甜舌滑，就想像哄师弟师妹那样哄那些小万花。
见着天工弟子，就说要和他一起研究天文地理；
碰到杏林弟子，便说要与人家一道救济苍生；
拉着丹青弟子、商羽弟子，非要切磋切磋六艺。
于是，第二日万花谷里众人都知道晴昼海来了一个道长。
潇洒有余，学识不足；
剑术一流，六艺俱废。
是的，卓一云自入了纯阳一门，这十几年来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了玩闹和剑道上，别的都只学了个皮毛。
在屡战屡败后，卓一云思索了半日，终于痛定思痛深刻地明白了扬长避短的道理。
于是他第二天就在晴昼海和万花弟子插起旗来。
卓一云放出话来，哪个万花弟子与他插旗输了，便要陪他行走江湖一年。
可惜他花名在外，万花弟子都不愿意鸟他。
坐了半天，没人搭理。卓一云又摸摸自己的钱袋子，觉着还算沉甸甸，于是加了一句：
包吃住。
但万花的人都高傲，卖什么都不愿意卖身。
卓一云这话一出，万花弟子们更加视他如无物了。
于是卓一云插着旗子抱着剑，在晴昼海坐了好几天，身边万花弟子过了一批又一批，就是无人问津。
如此三天，卓一云还没死心，倒有人已经不耐烦晴昼海里来了这么一个碍眼的道长。
于是书墨大弟子魏离拔了卓一云的战旗。
4
卓一云是听说过魏离的。
书墨大弟子学得好一手歧黄之术，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一众杏林弟子都望尘莫及。
只是魏离平日深居简出，一心都扑在药材上，卓一云在晴昼海呆了许多日都没有见过此人。
卓一云以为这样的人都是书呆子，今日一见却惊为天人。
他看魏离第一眼，就觉得魏离简直是自己心里最完美的那种万花弟子。
气质高雅，面容俊秀，神色清冷，一头黑发如墨，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出尘的飘逸。
魏离说，我若赢了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卓一云想，这一战自己必须要赢才行。
不过是一个专修离经易道的万花弟子，卓一云觉得自己不用吞吴都能赢了他。
自己剑法一流，一下子把美人打败了，也太落美人的面子了。
于是卓一云只随手拿了一柄铁剑就和魏离插起旗切磋起来。
结果走不到二十招，卓一云躺了。
铁剑断成两截，魏离的碧落笔抵在卓一云的咽喉处。
魏离说：你太轻敌了，我先是书墨弟子，其次才学的离经易道。
有两种人能双修，一种是受天资所限单修没有前途只好走中庸之道的，一种是单一心法已经修得炉火纯青的。
恰不巧魏离就是第二种。
小道士，魏离笑着说，你还太嫩了，自己到江湖里历练两年再说吧。
魏离冷清清的容貌，那一笑起来，虽然带着嘲讽，但当真十分好看。
卓一云都看呆了。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一贯的狂妄自大不要脸：我若历练两年回来，你在我手里走不过一刻钟。
魏离没理他的挑衅，甩他一脸墨，说，输了就是输了，滚吧。
5
卓一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插旗常赢，但也输得起。
于是他背起葫芦干脆利落地出了万花谷。
然后第二天，卓一云又回来了。
魏离只说让他离开万花谷，没说不许他再回来，更没说不许他第二天立刻回来啊。
卓一云这回就不在晴昼海蹲点了。
他直接跑到魏离的屋子前蹲点，不为别的，就为和魏离插旗。
这次他不敢轻敌，亮出了吞吴。
可是他还是输了，但是好歹没输得那么难看。
就这样，他天天和魏离插旗，从被魏离打趴在地开始，到输了的时候还能站直了腰杆子；从只能打上一炷香时间，到能打上两刻钟；从输得不清不楚，到只输魏离半招；
半年后，卓一云赢了。
他其实天赋犹胜魏离，但坏在懒惰贪玩，这会儿卯足了劲简直是一日千里地在进步。
打了半天，两个人都累坏了，并肩躺在大树下。
午后的阳光从树荫缝隙中漏下来，一片岁月静好的光景。
卓一云侧头眉眼弯弯地看着魏离。年轻的万花弟子安静地躺着闭目养神，脸色冷清，额上有薄汗，十分好看。
喂，我赢了你，你该陪我到江湖上走走了吧？
魏离睁开眼睛偏头看着这没脸没皮的道长，阳光下笑得志得意满意气飞扬。
本来他是想说，赌约早便不算数了，否则你该滚出万花谷上百回。
可是魏离鬼使神差地却点了头。
6
魏离次日就跟着卓一云出谷了。
两人这一走，走过了枫华洛道，走过了龙门荒漠，走过了昆仑雪山，走过了长安洛阳成都扬州，一走就走了三年。
魏离和卓一云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喜安静，一个好热闹，但携手同游的时候倒也和谐。
卓一云喝美酒，赏美景，调戏美人的时候，魏离就在旁边翻阅书卷。
魏离描雪景，采摘草药的时候，卓一云就抱着他的吞吴坐在树下打瞌睡。
这三年里，他们看过了热闹，也尝过了寂寞，既路见不平过，也被人追得落荒而逃，顺带还认识了好几个莫逆之交。
后来有一天，卓一云喝了半壶酒，开玩笑地跟魏离说，我觉得吧，咱俩这么合拍，要不一起过一辈子得了？吃吃喝喝，上上花楼，跑跑大江南北，也挺愉快的。
魏离嗤之以鼻，三五年还受得，一辈子跟你胡混，我可要气死。
卓一云偏头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我脾气可好，你还不满意。那你要跟什么样的人才能过一辈子？
魏离想了想，不知道。
不知道？
愿得有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那个“有心人”，魏离说。
哈哈哈哈，卓一云笑起来。
他笑魏离年纪轻轻，就想着一辈子的事情。
世间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有试过，美酒没饮尽，好花没赏够，美人没爱透，就想白头之事，太也无趣。
7
第四年的时候，安禄山兵变。
卓一云和魏离就没有再游历下去，各自都回了门派。
往后三年没有见上面，不是你在前线，便是我在后方。
好不容易第四年见上了一面，两个人在战壕里滚得灰头土脸的，卓一云一身白色道袍都成了黑的，魏离就连脸上都全是泥土了。
战场箭如雨下，两个人差点没了命，就更谈不上几句话了。
然后又是三年没碰得上。
第八年，战乱终于止住了，卓一云没先回纯阳，倒是直接跑到万花谷找魏离。
然后就拿到了魏离的那支碧落笔。
魏离的师妹说，有一回魏离带着伤兵撤离的时候遭了偷袭，后来万花的人没找到他们的书墨大师兄，只找到他的碧落笔。
沾着血被压在不知道是谁的尸体下面。
因为魏离以前开过玩笑，说他这辈子无亲无故，又因为性情冷淡，所以只有一个损友，一个知己，都叫做卓一云。
所以卓一云到了万花，魏离的师妹就将碧落给了卓一云。
卓一云拿着魏离的碧落，脸上神色平淡，哦，没找到尸体啊，那他肯定还活着。
他藏在道袍里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着。
魏离武功不比他弱，他都完好无缺活奔乱跳，魏离怎么会死了呢。
一定不会的，他只是失踪了。
8
卓一云回到纯阳。
纯阳还是一如八年前那样，白雪终年不化。
满目的白、白、白、白、白……
不但白，还很冷。
一直冷到卓一云心里，他以前就没觉得纯阳这么冷，这么冷。
风冷，雪冷，月冷，几乎就没有不冷的。
卓一云抱着吞吴，握着碧落，盘腿坐在论剑锋的大松树下，白雪飘落在他的肩上。
他就那么坐了一夜，一动不动的。
醒来的时候卓一云头发全白了。
八年过去，卓一云数历生死，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晓得人间疾苦的小道士了。
他懂了生、老、病、死、憎怨会、爱别离、求不得。
佳肴、美景是什么？
那不重要了。
美酒没饮尽，好花没赏够，美人没爱透。
那也不重要了。
卓一云心想，最重要的其实是在意的人安然无恙地在身边。
那一年，魏离说，愿得有心人，白首不相离。
卓一云闭着眼睛，再一次回忆起那个午后魏离的面容和话语，觉得这回忆特别特别的美好。
他心想，原来白首啊，说易，也不易。
说难，却也没有原来自己想的那么难啊。
卓一云这么想着，睁开眼睛，一片白茫茫的飘雪里，似乎看到那个墨衣黑发的万花弟子。
